分卷(44)(1 / 2)

嗓音好的走青衣,扮相好的去花旦,胆小鬼手眼身形步,唱念坐打摔都不行,只有身形因为缺乏营养太瘦勉强过关,习了旦角。

那年头学戏的小孩,天赋好的,八岁十岁都上台演过好几出了。单拜师的,超过七八年全部学成出师,转到其他戏楼子里去了。它的师弟更是领了牌子,花票拿了一把,就胆小鬼还一直留在这。

教坊的老师拿着戒尺,每天恨铁不成钢骂它笨。让转到武生,偏偏它打也打不行,只好又回了旦角。就这样学到快十四五岁,才被勉强允许登台。

第一次登台演出,胆小鬼彻夜难眠。

第二天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倒嗓了,《桑园寄子》里的戏词念错两句,底下听戏的客人们纷纷摇头,起座离开,最后竟然稀稀拉拉走了一大半,收戏的时候它老师还得上去给客人点头弯腰赔不是。

再后来,胆小鬼就再没登过台。

它太害怕,也太胆小了。

一站在台上,穿着厚厚的戏服,瞅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头,声音就像被堵在嗓子里,怎么也唱不出来。

一慌张就容易出错,一出错就再不敢上去,然后就只能在楼里干些端茶送水打杂的活。

胆小鬼知道自己就是在这混口饭吃,要不是老师心善,估计直接将它扫地出门了。

它举目无亲,家人把它卖到这来,又没有一门手艺,被赶出去了可不就是饿死嘛。

然而楼里的师兄弟们都很好,经常会给它开小灶。老师虽然天天摇头叹气,但吃穿一样没少了它的,偶尔还会让它多补补身体。

干完一天的脏活累活,胆小鬼会偷偷跑到顶楼去,穿上自己好久没穿的戏服,为自己描上红妆,上鲜红的口脂,学着老师刚教的那出戏低声来上两句。

十六岁的时候,老师忽然语重心长地和它说。

你也在楼里学了这么多年了,不管怎么说都该上台了。好好准备一下,先从不起眼的小角色演起。

可惜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那些日子日寇入侵,战火烧遍大地。

不知道小鬼子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他们戏楼子里有一个地/下/dang。

于是他们带着一个连的人,手里拿着步/枪/刺刀,在开台后从大门突破,将整个戏楼团团包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放过,挨个进行审问,势必要找出那个地/下/dang。

彼时胆小鬼还在后台坐立不安。

马上就要登台了,它还是大脑空白一片,想要默背待会的唱词,偏偏脑子里一个字也冒不出来,只好背着手走来走去。

等它听到外头声音嘈杂,幕布后传来桌子椅子被推翻和一连串脚步斥责声后,这才意识到不对,偷偷走到缝边去看。

它的老师就站在戏台子上,身后护着一大群学生,铿锵有力。

国家存亡,匹夫有责!这里没有什么地/下/dang,如果你们非要找什么地/下/dang,那我就是!

你们要是想动我班子里的人,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再后面又说了什么胆小鬼也不记得了。

总之,一声枪响。

雪白的戏服染成了刺眼的颜色。

胆小鬼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是其他同僚师弟从后台冲过来,哭着说老师给我们争取了时间,拉着它死命往楼上跑。

它说了谎,其实这些年里胆小鬼根本就没有沉睡,它一直醒着。

刚开始变成鬼那会儿,胆小鬼内心的恐惧根本无法排解,只能日日夜夜躲在顶楼里。

它的老师,师兄弟,朋友,包括这栋名扬北郊的楼,都消逝在了时间长河里,只有它留了下来,被永远困在这。

刚开始会有一些顽皮的孩子来这里探险,胆小鬼和他们教上了朋友。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孩子们回去都开始高烧发热做噩梦,请了土医来才说是沾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这些孩子们就再也不来了。

胆小鬼偶尔还会在顶楼唱戏,说来也好笑,变成鬼之后它反而突破了自己的音域限制,结果却越发坐实了这栋楼闹鬼的事情。

它很茫然,明明它也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厉鬼后,就跳脱出了天地轮回,然而漫长的时间让胆小鬼这种依旧留有理智的厉鬼变得越发难熬,这才开始了沉睡,没想到醒来后发现楼被邪/教组织占领了,还有人在这里搞什么恐怖综艺。

它一直觉得自己的新老板人特别好。

胆小鬼已经好久好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从没有人夸过它。

没有人说过它唱戏好听,更没有人愿意说什么聘请你成为我偶读员工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在知道它鬼后还对它这么友好。

可是现在

胆小鬼垂下头去。

面前巨大的不可名状之物在吞下大半个大厅后还在持续蠕动,其上附带的粘液呈现恶心的黑红,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臃肿可憎的触手在空中挥舞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二楼的地板。

碎裂的粉尘木屑纷纷扬扬撒了胆小鬼一身,状似嘲讽。

伟大的神明!我们请求您的垂怜!

外边的教徒们看着突破了天花板的触手,纷纷跪倒在地,高声呼唤肿胀之女的大名,神情狂热。

胆小鬼动了。

它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滋啦啦滋啦啦......

细碎的火星子伴随着它的脚步明明灭灭,在地上留下焦黑的碳印。

第二步。

明亮的金红色火焰猛然腾空而起。

火明明是至阳之物,是鬼怪最害怕的东西之一。可不知为何,这簇火焰却从这位戏鬼的莲鞋下蔓延而生,幽然摇曳,熊熊燃烧。

胆小鬼真的很胆小。

它不敢上台,不敢唱戏,就连当初看到老师中弹身死,它也没敢像其他楼里的前辈那样,口中高喊着国家兴亡,宁死不屈,就着戏服扑到老师的尸体上,英勇就义。

它被比自己年轻却前途无量的师弟拉着,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老师前辈们为它争取的时间。

然而日本鬼子还在杀人。

他们守在楼外,出来一个杀一个,用刺刀剖开小腹,从里面挑出血肉淋漓的小肠,互相嬉笑着比划谁切得最长。

师弟拉着它冲到顶楼,把门反锁,用床上的被子给它缠了整整齐齐一圈,叫它抓着被子往窗子上爬下去。

现在不是胆小的时候,你抓着被子下去,我会拉住你的师兄。

那你呢?

胆小鬼的话还没问出口,大门就被一脚踢开。乱弹如同不要钱一样扫射,在师弟灰色的短褂上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

师弟脸上的表情停滞在了当场。

他的脊背微微朝前弯曲,口齿淹出鲜血:快......走......

胆小鬼睁大了眼睛,全身像是被灌了铅。

再低头,它的头便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第三步。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凄厉幽婉的声音在火焰中燃烧,越演越烈。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挂着旭日旗的寇贼将它的头在地上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得意洋洋地说这东亚病夫的脖子就是纤细,一砍刀下去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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