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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很少做梦,他们更多是主动入凡人的梦,降下仙谕。每次做梦,内容不是关乎自身乃至世界的预言,就是某种扭曲的警示。
……
光清又做了那个梦。
那还是他年少的时候。他与其他人一样,却又不一样。他生而知之,不甘于平凡,不愿像周围人一样做个破落农户,而是想站在更高的地方,俯瞰苍生。
现在的他做到了,但当年的他还没有达到。他被困在“从前”的壳子里,看着“从前”再一次上演。每个细节他都一清二楚,但他仍要重复做这个梦,像是永不停歇的轮回。
那天天气很好,“他”在山上听到了求救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过去,见到了一个从未走过的小路,小路笔直往前,求救的声音越来越近,在引诱“他”过去。
现在的他在自己身体里望过去,只见曾经笔直的小路弯弯曲曲,近看还扭曲不成型,小路旁哪里是他熟悉的山林,只有黑紫的雾气不断沉浮聚散。
“他”没有觉察,顺着小路快步走过去,在尽头发现了一个孩童。孩童的容貌模糊不清,一遍又一遍地用稚嫩的嗓音唤:“救救我!”
“他”走近了才发现,孩童的左腿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住,流血不止。孩童的裤子被血浸透了,但他没有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话语。
“救救我。”
然后呢?
光清记不清了,就像他记不得孩童的容貌一样。等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孤身一人在寂静的山林里,没有野兽的吼叫,没有聒噪的蝉鸣,天空是墨一般的漆黑,月亮星星皆看不到,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风声,水声,呼吸声……
通通没有。
“他”没有感觉了。
他真的在山林里吗?
每每在“从前”的壳子里体会一遍,光清都要问一遍自己。
世界没有光,“他”连树林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些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摸这个动作,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地上是土吗?“他”在地上吗?
突然,夜幕被一道闪电刮破,整个天空亮如白昼。他见到了摇曳斑驳的树影,他听到了远方野兽的嘶吼,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蝉鸣。他听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他听到了液体流动的声音,他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他”头顶是天,身下是土。“他”狼狈地趴在土上,一动不能动。“他”的整个后背都在流血,淌到土里与土一同凝固成块。
痛……
“他”的全身都在痛,整个后背像是被人用斧头活活凿开,“他”不禁发出隐忍的不成样子的嗬嗬的声音,十指狠狠抓进泥土里,等待着时光的一点点流逝。
在“他”感受不到的地方,光清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狠狠搅碎他的灵魂又钻进去后把破碎不堪的混合物随便揉在一起,组成了他。
夜幕褪尽,拂晓已至。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穿着血衣,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下回到家中。
父母又惊又惧,扒下他的衣服,分开他披散的头发,见到了他白净身躯新添的一道狰狞疤痕,于身躯正中处,由脖后延伸至腰间,活似被人扒皮重缝。
“你是谁?”他听到父母问。
“我是你们的孩子啊。”他疑惑地回。
父母对视一眼,神情说不出的哀伤,一字一句道:“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我是……”他一滞。
他叫什么?他是谁?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奔向远方,他身上穿着的是换过的洗好的干净衣物。
中年夫妻久久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
光清醒来了。
他胸口处又涨又涩,又仿佛被沉重的石头压住,不得安生。
光清抬眼,只见毛茸茸的一团白色盘在他胸上,睡得正香。
“清玉,”光清无奈开口,他轻扯狐狸的耳朵,“你到旁边来睡。”
狐狸舒展身体,蓬松的尾巴搭在光清的前臂上,它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轻巧地跳到光清一旁,在柔软的被子上刨了几下,满意地窝在里面闭眼。
……
光清再次回到梦境。
他从脊椎中拔出一把剑。
整把剑凝聚着不祥气息,压缩后的魔气粘稠地缠于剑刃。他握着魔剑,整个人进入到无我的境界,轻轻向前一劈。
空气仿佛震颤出了波纹,他身下的土地在震颤,土地裂开,成片的树木纷纷倒下,似曾相识的风声与嘶吼声回归耳畔。
他周身凝聚着金色的光柱,他在其中慢慢向上升,远离哀嚎与绝望。
他向下望去。人们慌忙奔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翻涌的洪水冲下去。
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地貌彻底改变。桑田变为了沧海,沧海又变为了桑田。
', ' ')('他听到了世界的哭泣哀嚎,但不为所动。
画面一转,他已升至仙界。
所有仙人对他退避三舍,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他们窃窃私语——他们知道光清会听到,但仍要这么做。
“为这么不是入魔界?”
“该怎么安置他?”
“兹事体大,宜长议。”
光清变动天地,使生灵涂炭,是罪人,却被天道送至仙界,整个事情像是一个笑话。
他是身负魔剑的仙人,是异类。
所有仙人都不出现在他面前,他走到哪里都只有他自己。他知道那些仙人是用这种方式希望他不堪寂寞,逼迫他离开。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无所谓。
他甚至趁机划分地盘,把自己走过的仙界都划到自己名下,无论是否有琼楼玉宇,全部都推平重建,变为他的一部分。
他在等,冥冥中感应到的一点点缘分。缘分迟早会到他建立的广阔地盘中来。
他也在等,谁先沉不住气。
果然,一阵时间后,仿佛从仙界一瞬间蒸发的所有仙人都出现了,他们把光清围住开了个会,把光清目前划分的地盘大方地割给光清,但条件是光清不得随意离开他的地盘。
画面又突然转变。
光清正在自己的宫殿中,附近放着一位修真者的四分之一。
光清突然笑了,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他的手向后摸,隔着皮肉摸到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脊椎骨。他的脊椎骨由魔剑的剑鞘所化,他是魔剑的容器,他的生命与魔剑息息相关。但现在,他在实践一个大胆的想法。
光清深吸口气,把这个时间点上,他只曾拔过一次的剑拔出来。
……
光清又醒来了。
身旁的狐狸不知道在睡梦中梦见了什么,正抱着他的手腕用力啃。
“清玉,”光清无奈地把狐狸推醒,“把嘴松了。”
狐狸松嘴,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去看光清手腕处明显的牙印,避嫌似的在床的另一头重新趴下,好像这样就可以装作不是他做的。
……
光清又一次回到梦境。
这次的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听着风带给他的讯息——有生灵在求救。
他本不愿去管,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挪动了脚步,见到了那只浑身沾着血污的小狐狸。
它不应是这样的。
他无端地想。
他救了它。他教它法术,他教它生存。
它一学就会,它很聪明。
他没有教它离别,但它记住了离别的滋味。他没有教它忘记,但它本能地施展遗忘。
他看着幼狐化作宛如白玉精雕细琢来的小娃娃,小娃娃甜甜地笑,无忧无虑地看着他,让他沉寂已久的心又感受到了悸动。
小娃娃开口,语气平静:“救救我。”
山洞外风停雪歇。
积雪融化,绿树成荫不过一瞬,整个山洞崩塌消失,露出灿烂到刺眼的的阳光。他与孩童之间仍隔着无限远又无限近的扭曲之路。
孩童抬头,露出宛如被白玉雕琢出来的精致的容颜,白发宛如阳光下的雪地粼粼闪光,浅金色的瞳孔氤氲宛如升起一层温泉雾气,楚楚可怜。孩童张口,但光清已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依稀能从孩童的口型之中分辨出三个字——救救我。
……
光清正手肘拄在桌子上浅眠,他突然睁眼,在一旁站立的清珩清凌立刻齐声开口:“仙人(君)醒了,可有吩咐?”
光清按揉眉心,竟久违地感觉出了疲惫。
“他呢?”
“您是说您的那只狐狸?”清珩抢先开口,“他正在温泉旁发呆呢。”
光清颔首,站起身,打算去看前不久吓得哭哭啼啼的小狐狸。
他觉得教训已经够了,足够居参刻骨铭心一辈子,于是最近没有去打扰居参,给居参几天清闲日子。只要居参不想着逃跑,他便不会再对居参做过分的事情。
光清走到温泉边,停下脚步。
他的小狐狸正乖巧地抱膝坐在温泉边发呆,白发没有好好梳起来,柔顺地垂至地砖上。小狐狸的眼中什么都没有,无悲无喜,无惧无怖,真就宛如一面浅金色的玉石镜,照出水雾升腾的温泉水面来。
居参没有出声,光清却仿佛听到了声声泣血的话语——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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