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鸣在此刻格外刺耳,吱呤的叫声肿胀成寒鸦的哭嚎,连墙壁与高窗都恍然被震荡在回声里。
路江寻的表情如西方油画中茫然的男人,眉目嘴角以极显见的形式收紧,生僻的神情呈现在他英俊的面容之上,不和谐地拼接成一副惊愕的脸孔,他的眼里却是煮了一汪海啸般浓稠的担忧,烫得程幸太阳穴直跳。
椅腿拖出狭长一道杂音,他猛然从餐椅上站起,像是上课被点名的走神学生,手脚都绷出不知所措的动静。
开场依旧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窥探你隐私,是我第一次去你家不小心看到了药名,后来碰巧我在朋友家看到...”
程幸只抓住“第一次”。原来他几乎是从认识起就知道她的病症,她从前不甚用心的遮掩反倒更衬托她的畸形病态。
“没事。”她用残存的半口气裁剪掉他未了结的辩词。
程幸仰头将杯中的半杯水一饮而尽,关节收放悲烈如酗酒。
桌角还放着她随手搁置的药盒,纸盒表面有被细小物件剐蹭出的细痕,汉字笔画被斜光阴影切断,英文字母更加是异乡异客。
边上剥到一半的铝箔板上的空格像是几双窥伺的眼,直将她瞪得百孔千疮。
空气闻起来像被山火熏烤得黑硬的野禽,焦苦的肉味掌掴鼻腔,涩得眼泪都将酿不酿的,程幸吸吸鼻子,竟喃喃自语般解释起来。
“其实我不是很严重。”
她知道病人本身并不具备谈论病情的资格。
“最近医生也说我好很多了,你不用担心。”
程幸甚至无暇困惑自己这番解说的原因在何,话毕只是执拗地将注意力全数堆砌在余光里的路江寻身上。
猝然撞进一场从未事先预告的考试,她的临场发挥或许能骗过考官也未可知。
路江寻听闻后肢体松弛下来,原先迫切扣紧桌角的手指收回力度,指甲盖由尸白恢复成软粉色,危险戒备暂且解除。
在他进一步追问更多以前,程幸将脸别向窗外,湖水澄澈如镜,却映不出天色。
她真的不擅长说谎。
但她亦不能放任诚实化成匕首捅穿他人的心情,路江寻的垂丧神情足以使她摔成裂口的瓷器,从颈碎到底,深埋心口的锈铁将她寸寸血肉都销蚀进酸软腐质里。
路江寻一贯不求回报的单向付出或许已有了绝佳解释——异性好感被人道怜悯次方,他步步斟酌,收束己身,不敢行差踏错唤醒某种形容可怖的怪兽。
而一心求死的她,不正是怪兽本身。
午餐的菜品大抵也是路江寻精心筛选后敲定,程幸却几乎尝不出味道,她以极规律的频率咀嚼吞咽,佯装镇定享受,实则喉咙发苦,连鼻腔都蔓延开胆汁的酸腥气味。
她想她是更严重了。
饭后程幸不愿意面向室内,便回到窗边沙发枯坐。
路江寻收拾好碗碟后不知呆立在哪处沉默着,良久才小心翼翼落座于她身侧。
程幸借由他的呼吸声衡量距离,他们之间隔着银河一样。
尚未到午后,零星的几艘渔船也还没有收网,绿色的渔网一面落进湖水,一面扩散在狭小甲板,像一滩被刺杀的藻类,绿出萎谢的态势。
潼湖前两年宣布十年禁捕,政府和以渔为生的数以万计的渔民签订契约,渔民不再具有捕捞潼湖特产鱼类的权利,如今渔船也只用作打捞水草,渔民的无为忙碌竟有几分悠然养老的意味,尽管事实截然相反。
程幸盖好身上的薄被,被角全部掖在身下,十足的隔绝姿态,她松垮着眉眼望进远处的湖水里。
难言的悲苦分明充溢胸臆,她的嗓音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我知道单从环境保护或者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而言,十年禁捕是当下能做出的最好决策,我也知道政府有为无渔可依的渔民提供补助。”
“可是,为了所谓宏观的生态环境牺牲具象星点的人的经济利益,明明就不值得。”
“我这种想法会不会太自私了。”她有些礼貌地表示反思,句末之肯定语气却分明不含自省之意。
路江寻首先拥护她,“不会。环境的拯救需要数十年才能有成效,或然的善果也只有素不谋面的后代得以享用。当下的处境是电车难题的变体,而他们选择了撞向当代人。”
年迈的渔民以熟练的姿势撒下渔网,却只敢捞起水草,如今珍如黄金的鱼虾顺着指缝溜走。
渔民常年的劳动除了手心的茧,也只有佝偻的背能见证铭记,每一副伛偻的身躯后都有一个待哺的家庭。
程幸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其实生态和生育才是天敌吧。”
“没有了后代不也没有了消耗资源的人吗?从前人需要为了资源可持续计划生育,当今人又要为了劳动生产力鼓励生育。子宫不过是工具而已,甚至比水阀更容易开关。”
程幸曾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过好奇,并非寻根形式,只是穷极无聊时会猜测生身母亲是如何孕育她,又将先天健康的她丢弃,思来想去最合理的原因也只能是她是陈腐思想下低劣于男婴的女婴而已。
或许那甚至怪不得计划生育,是人类的劣等观念盘根虬结深厚,如癌细胞世代扩散。
更多激烈的言论也不应再对着路江寻倒豆般倾吐,她点到即止地闭上嘴。
路江寻没有如往常望进她的眼睛里,言语却依然认真,未有轻慢,“当前社会没有能够给予女性应有的尊重与权利,或者说,自古以来都没有。五千年来的人类都不曾拥有过身为子宫产物应有的、仰望子宫的自觉。”
他这一番言论根本是把她的观点拆分后重新组装,听闻她的心声从他喉间滚出,程幸只觉吊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