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枫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表弟自小便是神童、天才。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多年不归。表弟和程家郎君、段家郎君都不同。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与他们都不同。
程伯母昔日,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这类早慧的人,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便易受各类诱惑,陷入各类幽晦之情……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孤儿,是任性;表弟少时离家出走,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一切皆是他的“随意”。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那么想必,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知道凉城的事?”
叶白诧异笑:“我怎会不知?当时我与循循玩耍——凉城事变,天下皆知。我非目瞎耳聋,我当然知道。”
段枫:“那么想必,你入朝为官,是与我目的相同,想查清真相,还凉城清白?”
叶白微挑眉。
他眉目如墨,文质彬彬。他只是笑望着段枫,隔着书桌,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窥到了表弟的阴晦——
“不对。你其实没想查真相,对吧?”
叶白凝视着段枫。
叶白缓缓笑,手扶住额,乐不可支:“段郎君,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真相有什么重要的?死的人都死了啊,事情如何发生的,谁会在意呢?”
查清真相,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段枫和江鹭联手,本就是想弄清缘由,想做出改变,想复仇,想还凉城清白……但是在叶白口中,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段枫喃喃自语:“难怪……二郎说,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因为你根本没查。事情过去两年了,你只在钻营,只在蝇营狗苟……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叶白眸若深渊:“谁说我不在乎?我不是在复仇吗?”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某一刻,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蠢蠢欲动,要吞噬段枫——
“段三哥,你被江世子带偏了。让我来告诉你,东京繁华无比,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歌舞升平盛世如此,没人关心你的凉城,在乎你的真相。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那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那没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叶白站起来。青袍覆身,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上几重晕黄色,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可此时此刻,段枫怔看着叶白,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幽幽地看着一切——
“所有官员,所有皇室,所有贪图享乐的人……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凉城覆灭,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一命还一命,如此才合理。”
叶白眼中燃着癫狂的火焰,他笑盈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若没有代价,一切将毫无意义。
“段三哥,你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站到了朝堂上,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我们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携手呢?”
段枫厉声:“凉城蒙冤,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东京百姓并非恶徒。你连真相也不查,连因果也不在乎,就要这样做?!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你如此偏激——”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渐渐森冷:“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谁还我故土家园呢?我若不行恶,他人自行恶。你查来查去,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
“不如——和我联手!”
段枫:“事情不应如此。程应白,你不可如此……”
黄昏光秽,叶白如临洪涛。千浪万涛,叶白全盘接受,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段枫心间剧痛,喘不上气。他大脑混乱,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叶白谆谆善诱,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是啊,人都死了……
可是段枫闭目间,想到了江鹭,想到了英灵们。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他将江鹭拉入期间,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叶白是他表弟,江鹭是他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他又不能不管叶白,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陷泥池……
还有安娅、安娅……
痛苦和岁月似乎如河水般流淌而去。但、如今段枫才发现,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即使是那看似早已逃离的程应白,都没有一日真正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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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时节,暮逊主持祭祀。
夜里,暮逊约姜循去民间看龙舟、社戏、庙会。姜循欣然受约,人人赞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甚坚。但到了民间,果然,暮逊要去贺家接上阿娅同往。
阿娅本不愿出门,尤其见到同车的姜循,她生出插足者的羞愧感,几乎不敢抬眼看那车中的姜循。
暮逊却喜欢看二女之间的这种古怪氛围:“昔日你不是喜欢循循吗?今夜循循和我们同游,你当欢喜才是。今夜有赛龙舟,城隍庙有庙会社火,杂耍游灯。这都是平时看不到的……你当真不心动吗?”
阿娅是心动的。
于是,姜循和那二人一同出行。
暮色四合,浮光明晦,华灯如昼。人头攒动,香车宝马,人声鼎沸。他们一同看了社戏,观了龙舟,赏了杂耍。他们走在城隍庙的街头,和寻常百姓同乐。
暮逊和阿娅行在一处,姜循和玲珑落后两步,跟着那二人。
阿娅起初是不安的,一直偷看姜循脸色。暮逊生出不悦,主动带阿娅走在前方,又用各类新奇玩意儿逗着阿娅。很快,阿娅沉浸在东京的繁闹中,看得目不暇接。
姜循和玲珑被人潮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