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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城与鹿城相隔数百里,当中隔了片池林锦匝的大泽。
离开丹城几日后,一行人在太阳西沉前进到大泽附近的森林里。因彭梵与齐姝身上都带着伤精力有限,宋辰安便决定先在林中休息一晚。
彭梵自然没有异议,而齐姝则是只顾着逗弄小孩根本没仔细听宋辰安的安排。
“小五,姐姐这有栗子酥跟云片糕,你想吃什么?”
“......齐姐姐,我不饿。”
“不饿呀,那姐姐陪你玩游戏吧?翻花绳你会吗?姐姐玩这个可厉害了。”
“......姐姐,你还是给我云片糕吧。”男孩面无表情道。
被齐姝喊作“小五”,缠着说要同他玩翻花绳的小男孩赫然是之前彭梵在丹城遇到的小乞丐。只是相较先前的落拓,此时小孩被齐姝从头到脚好好打整了一番,虽然身形依然瘦弱矮小,但那张洗干净后的脸蛋看上去倒很是清秀。
之前三人决计要前往鹿城,齐姝便提出由她去购置行囊马匹。而等她回来,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小孩似乎是来找彭梵却被小二挡在外边进不来,直到在门口徘徊的时候遇到了齐姝,这才上前攀谈跟着她一起进了客栈。之后齐姝从彭梵口中得知是男孩将她被抓的消息告诉给他,才得以赶上救下她后,当即就抓着小孩的手决定要带着对方回齐氏安置。
“毕竟小家伙也算得上我的救命恩人了。”她如是说道。
彼时彭梵看了眼愣在齐姝身边的小孩,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到底还是没跟少女挑明真相。
而小五本来只不过是来看一眼彭梵死没有,哪知道居然就这么被齐姝捡到不撒手了。不过他也明白少女身份不凡,不管对方是不是一时兴起,总归对他没什么坏处,况且一旁的傻大个并没有反对,最终小五便很爽快地默认下了齐姝的决定。只是没想到的是,大难不死的少女最近有些过于亢奋,小五的出现成了她情绪的宣泄口。在不假人手将小孩扒光从头到尾洗干净换了身她满意的衣服后,一路上,少女要么缠着小五给他喂食,要么就是拉着他同他一块玩游戏。
总之,就是没消停过。
耳边少女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小五咬着凉软的云片糕随口应付着,目光却是看向了一旁坐在篝火旁的青年,黑峻峻的眼里尽是冲着对方去的埋怨。彭梵拿着树枝捣鼓着篝火堆,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却是幸灾乐祸的笑了笑,根本没有要去替他解围的意思。
小五见状更怒了,不过还未等他冲彭梵做出什么龇牙咧嘴的表情,一道绀青色的身影便忽地出现挡在了他同青年中间。
宋辰安提着只打理干净了的野兔坐到彭梵身边,接过身旁递过来的削好了的树枝将兔子串好架到火上,目光凝着被炙烤的野兔,漫不经心道:“那小孩为什么这么粘你?”
若不是齐姝看得紧,那叫小五的小叫花只怕早就扒着彭梵不放了。
于宋辰安而言,总是找机会想挨近彭梵的小叫花和老是红着脸偷瞄彭梵的齐姝一样让他觉得碍眼。甚至应该说,计划外的前者更让他烦躁。
彭梵将男人打回来的水囊放好,想了想回道:“大概是我比较平易近人?”说完,便见宋辰安斜睨了他一眼,眸子里透着抹警告。但彭梵却没有发憷,反倒笑嘻嘻地凑了上去,轻声道:“好大的醋味啊......师兄,你怎得连小孩的醋也吃。”
他其实也不过是大着胆子随口打趣而已,谁知男人沉着脸盯着他片刻,竟十分认真的“嗯”了声。
“没错,所以你得和那孩子保持距离。”
琥珀色的眸子被一旁跳动闪烁的火光照得像是盛了层细碎的星芒,晕出一片温柔的情愫。
彭梵被宋辰安看得心里有些赧然,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直到篝火堆发出声爆裂的轻响,他才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仍被齐姝闹腾的小孩,旋即收回视线缓声道:“师兄你别吃醋啦,我对小五多有关注,不过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自己......”
望着身旁人精致的眉眼,彭梵弯了弯眉眼,“毕竟当年若不是师兄你将我捡回门派,恐怕如今我也仍只是个乞丐。”
宋辰安一愣,没料到彭梵会给出这么个回答,因为他并不记得对方说的这段往事。
他只知道彭梵在入越霜派前曾在市井流浪过一段时间,却不记得他竟是被自己带回越霜的。
彭梵见他微怔的模样便已猜到他定是记不得了,也没计较,只是继续笑着说:“那年师兄你带着几位同门路过,见我被条恶犬追得上蹿下跳狼狈不堪,便出手杀了那恶犬救下我。之后说看我资质不错,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回门派。那时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都还劝你......”如是说着,彭梵的神色也有了些怔然,他看着眼前这张温柔清隽的脸,恍惚间便好似看见了当初那个收剑归鞘,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素衣少年。
那会儿霞姿月韵的少年没理会同伴的劝阻,径直弯腰握住他满是泥污的手,也不嫌脏,只笑着柔声对他说
', ' ')(':“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
安身之所,安心之处。
他怎么可能不钦慕仰慕给予他一切的师兄呢......
许是想起了那些珍藏在心底的过往,彭梵兀自有些出神,也就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丕变的神色。
宋辰安终于想起了些零星的记忆片段。
早些年有段时间他的确是捡回来好些个根骨不错的少年,只是当时他不过是与其他几名嫡传一样奉师命行事,所以人虽然都是他捡回来的,但过后却并未过问那些人入门后的处境。
原来,彭梵竟是当初被他随手带回来的。
“先前在竹林,你说若真要为谁拼命也应该是为了我......”沉默几许,宋辰安忽然开口道。他的嗓音倏忽变得低沉喑哑,浑身紧绷似是正尽力压抑着什么,“你之所以会说那番话,也是因为此事?”
“仅仅因为我将你带回了门派......你就......”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自然没能引起身旁彭梵的注意。只是宋辰安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在问出那句话之前,青年那张好看的脸便已经血色尽褪,先前还盛着温情暖意的眸子更是只剩沉寂晦暗。
因为自己将他带回的门派......仅仅为了这样的理由,他就那般地拼命,即使最终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
眼前乍然闪过了昏暗的石牢里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宋晨安瞳孔骤然一缩,心中蛰伏许久的锐痛似是终于等到苏醒的时机,迟来的饥饿疯狂地开始撕咬起心脏的每一寸。
从未有过的痛楚如同裹挟着风雪的寒意在胸腔中震荡肆虐,痛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恍惚中,宋辰安又听见有人问:“你就没有什么感受吗?”
感受。
什么感受?
他是宋崇捡回来的孤儿,因天资卓越而被宋崇收为养子并传授功法。自他懂事起就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并被不停提醒要以师门为先,决不可违背师命。
越霜派需要一个风光霁月的大师兄,他便成为了始终被赞誉环身的越霜首徒。
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恶,也不需要旁的感情,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师父与师门。所以即使被当做弃子定罪于阴谋构陷,他也未曾有过半点不忿,仿佛本该如此。
所有人都觉得他该死,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去死。可只有彭梵,只有他不信他该被那般定罪。他为他奔走寻求真相,最终白白丢了性命。
然而讽刺的是在那日之前,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彭梵的模样,他于他不过是越霜派里一个无甚交集的师弟,即使他为他而死,他也不过是在心底生出些疑惑,仅仅是对这人感到好奇。
他连一丝惋惜都不曾有,更别说难过。
哪怕重活一世,他最初决定守在彭梵身边任其予取予求,也不过是觉得对方有趣,以及想知道为何上辈子对方会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只是待在彭梵身边越久,他便渐渐忘记了最开始的那些念头,从未有过的惬意心安让他逐渐耽溺其中,心甘情愿地在彭梵面前扮作他以为的风光霁月的大师兄。
而如今,他终于知道了彭梵为何会那般不惜命,知道了对方一直以来对他的好感究竟起于何处,当初的疑惑全得到了解答。
但在明白这个缘由后,他却觉得是那般荒谬。
对彭梵而言,是多么的荒谬。
手中本要投进火堆里的木材被他骤然碾得粉碎,枯井般的眼眸此刻一片浑浊,眼底深处渐渐漫上了丝丝缕缕的赤色,宋辰安自此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也能这般地憎恨着什么。
比起那些个他信手而为报复的所谓“仇人”,明明,最可恨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师兄,焦了!”彭梵被鼻间的一股焦糊味拉回了思绪,乍一回神便看见火堆上的兔子已经被烤焦了大半。而一旁的宋辰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叫了他一声也没反应。彭梵赶忙伸手将兔肉取下来,一边扭头又朝男人喊道,“师兄,师兄?”
宋辰安猛地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来,立时也看到了彭梵手中那模样焦黑的烤兔。他脸上神色如常,只是声音有些喑哑,“还能吃吗?”
“还是不吃了吧。”彭梵拿匕首戳了下,一堆黑炭登时就唰唰地往下落。俊脸上闪过抹嫌弃,利索地将兔子丢到旁边,随即起身不远处往栓着的马匹走,“反正咱们有干粮。”
齐姝临走时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食,这么些天过去仍有好些吃的在几人的行囊里存着。彭梵也是这时才想起来,其中还有好几只用油纸包好的板鸭。
咸香可口的板鸭不好吗?要什么碳烤兔子。
他们一行人带了三匹马,齐姝与小五同乘。其中齐姝那匹马行囊里的东西最为丰富,其次就是彭梵。走到马匹旁边刚要伸手去取马背上挂着的行囊,彭梵忽然听见身后枯枝发出声脆响,转头便看见宋辰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彭梵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跟着反应过来问:“师兄你要拿什么吗?”
', ' ')('宋辰安没有说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过来,只是刚才见着彭梵起身离开的背影,脑子里便倏然一空,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夕沉,林间晦暗一片,只有不远处的篝火照出了圈亮光。宋辰安逆光站在彭梵面前,彭梵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不说话,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遂收回手转身朝着宋辰安凑过去,“师兄?你怎么了?”
“彭梵......”见他朝自己靠过来,宋辰安终于开口了,声音比方才还要低哑。他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手指在触到青年温热的皮肤的刹那骤然一把攥住了彭梵手腕。属于对方的暖热的体温传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握得紧些,再紧些,似乎这样就能安抚住在他体内肆虐的寒意。
他的感情生来比寻常人要淡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世人该有的感情他从未经历过。
两世为人,只有彭梵带给了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感觉。
那些从未经历过的感情随着他越靠近彭梵,在他心中便变得越发清晰。他逐渐对那些陌生的情绪上瘾,无法自拔。就像是话本故事里永远不知餍足的怪物,他只想死死抓着彭梵,贪得无厌地从对方身上汲取他渴求的所有。
然而此刻,他却突然意识到,彭梵对他的感情并非没有来由,他对他的感情建立在被彭梵自己美化的虚假上。
若是彭梵知道了当初自己不过是奉师命行事,若是彭梵想起了自己曾经对他的漠视,若是......
宋辰安害怕起来,从未有过的害怕起来,攥着彭梵的手越来越紧,心中的不安却愈来愈强烈,他面色惨白,眸色晦暗,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被最深的恐惧魇住,宋辰安明知道自己不能再由着被恐惧侵蚀,可又找不到脱身的方法。
“师兄。”直到,有人抱住了他。
暖热的体温与熟悉的气息从彭梵身上传来,温软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脸蹭了蹭,像是撒娇又像是安抚。彭梵没有再问什么,他不知道宋辰安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但却莫名地从腕骨传来的痛楚中明白了对方对他无声的渴求。
半晌,宋辰安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了他,攥着彭梵手腕的力道忽地卸下不少。微凉的唇瓣贴在他的颈侧,过了会儿,彭梵听见耳边响起道细若蚊吟的声音:“彭梵,我想抱你。”
黑润眼眸里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便被更坚定、柔软的情绪取代。
彭梵侧头也亲了亲宋辰安的脖颈,缓缓应了声:“都听师兄的。”
坐在不远处的齐姝和小五此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但因为树木的遮挡始终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两道挨得很近的人影似乎在说什么。
先前兔子烤糊的场景他们也都看到了,彭梵离开是为了去拿吃的,这点齐姝看得出。但紧随其后的宋辰安是去做什么,她却有些想不明白。而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两人在交谈之后竟没有回营地,而是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了。
“这,他们要去干嘛?”齐姝忍不住道。
小五摇摇头,他当然也不知道。只是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男孩稚嫩的脸上隐约泛起丝不安,他想起先前身旁的少女曾在碎碎念中无意提到过的她被彭梵搭救的经历。
“齐姐姐。”他看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少女,“你上次说,你从东郊林子跑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宋哥哥对吗?”
“对啊。”齐姝答道,“他那会儿刚看见我本来还挺温和的,结果一得知彭梵为了救我身陷险地,当场就变了脸。差点吓死我了都。”
“可......”小五的表情越发古怪了,“可那天我守在半路,没见到再有谁从城里去东郊啊......”
齐姝一愣,随即笑道:“你看岔了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块栗子酥塞进嘴里,“再说了,或许宋公子是从旁的路赶到的东郊也有可能嘛。”
小五点了点头,似是接受了少女的这个说法。只是当目光落到先前彭梵二人所坐的空地时,想到那个始终陪在青年身边的温雅秀逸的男人,他到底忍不住捏紧了手。
齐姝也许不知道,但丹城的人都清楚,从城里到东郊,向来只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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