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忙回道:“皇上没吩咐,奴才便不曾打发人过去。贵妃那边,也不曾。”
陆旻微微颔首,唇角微勾:“这会子,可以打发人去说了。”
李忠会意,低头应命。
钟粹宫西暖阁内,淑妃正倚着绣了腊梅花的洒金软枕,卧在条山炕上捧着一卷书,膝上盖着一条星星红毛毡,颜色艳的有些刺目,与她这一室清幽淡雅的摆设不甚相宜。
黄花梨炕几上摆着玻璃翠屏风,一只紫砂香炉里散着袅袅青烟。
室内地下东北角里放着红木高几,其上摆着一大盆漳州水仙,花朵雪白,叶片青翠,甚是雅致。
淑妃头上随意挽着一个家常的堕马髻,两鬓已有些碎发散落下来,两边额角贴着膏药,面色微微有些蜡黄,秀丽的容色便消损了些许。
她倚着枕头,手里虽握着一卷书,却不时的望向窗外,似在盼着什么,又似没有。点漆也似的眼眸,随着暮色四合,也逐渐光彩暗淡。
便在此刻,她身侧服侍大宫女秋雁忽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娘娘,皇上过来了。李忠公公打发人提前知会,要娘娘预备接驾!”
淑妃微微一怔,手中的书卷落在了炕上。
作者有话要说:*刮旋风:没有来由的乱发脾气
第七章
秋雁走来,欢欢喜喜道:“皇上还是惦记着娘娘的,娘娘病着的这些日子,皇上虽不曾来,但时不时的打发李公公过来探问娘娘的病情。如今想必政务告一段落了,记挂着娘娘,皇上这就来了。”
淑妃面上微微现出了一抹绯色,略有了几分精神,她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散发,轻轻说道:“话虽如此,这半月功夫,皇上一次也不曾来过。贵妃那边,皇上倒是去了几次。”
秋雁将嘴一撇,一脸鄙夷的神色:“那哪儿是皇上自己要去,分明都是她撒泼耍赖,仗着太后,硬将皇上拉去的。进宫这两三年来,皇上可曾有半只眼儿瞧过她?”她嘴里说着,走到一旁去开衣服箱子,又道:“还是咱们娘娘太好性儿,才让她始终压着一头。论起容貌性格,娘娘哪里输她?便是家世,娘娘可是出身京城名门,就说贵妃是太尉家的小姐,可咱们大爷也现任着吏部尚书,不比她差什么。”
淑妃静静听着,默然不语,但瞧见秋雁开了箱子,翻找什么,出声问道:“你做什么?”
秋雁笑道:“当然是找好衣裳,替娘娘梳妆打扮啊。娘娘病了这许久,整日不理妆容,憔悴了许多。皇上好容易来了这一次,自是要好生打扮一番。娘娘本就生的美,皇上待娘娘也很是恩宠的。只要娘娘使一把子力,多留皇上几次。皇上如今膝下无子,娘娘若能生下龙种,那可是皇上的长子,旁人可就再也赶不上了。”
秋雁说的欢喜,且满含着憧憬。
然而淑妃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青白,尴尬难堪,微微带着几分难言之色。
她不露声色的将书卷捡起,合上书页放在炕几上,侧过脸淡淡说道:“这等话,往后不要乱说。免得传扬开来,叫六宫都说本宫轻狂,且还惹得太后厌憎。”
秋雁听了这话,更替她主子打抱不平起来:“太后娘娘也真是偏心,纵然贵妃是她的侄女,一碗水也该有个平的样子。许多事,分明是贵妃蛮不讲理,颠倒黑白,偏生太后就是信她的。一时恼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娘娘叫到寿康宫训斥。娘娘好脾气,也不跟皇上说。”
淑妃说道:“进宫三年了,哪一日不是如此,还不习惯么?罢了,不要提这个,传出去又是一场。”
话至此处,她不愿再提贵妃,便岔开了话:“你不必忙了,本宫不用梳妆。你去小茶房,叫红杏预备几道点心。”
秋雁一怔,说道:“娘娘,可……这幅样子,怎好面圣?”
淑妃微微一笑:“便是这个样子才好呢。”
秋雁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主子的吩咐,盖了箱子,出门去了。
淑妃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满园春色,沉默不语。
庆和元年八月选秀,她入宫至今已将满三年了。皇上待她其实也还算不错,后宫上下不过六个嫔妃,虽有贵妃当前,但一个月里皇上总会见她几面。加之,皇上与贵妃的矛盾,阖宫皆知。所以,满宫上下都以为,淑妃娘娘备受圣宠。
然而,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她直至今日,还是个处子。
淑妃轻轻闭上了眼眸,一双玉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起,杏仁色的指甲越发的青白。
每一次,每一次去侍寝,她都独个儿躺在体顺堂的大床上,失眠至天亮。而后,便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被轿子送回钟粹宫。而后,便是贵妃的怒火,太后的冷眼。
皇帝分明不曾碰过她一下,她却白担了这个名声!
淑妃轻轻咬了咬指甲,奋力的压着满心的愤懑。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必定是要入宫的。只是谁也不曾想到,最终登上皇位的,竟然是那个素来默默无闻的七皇子陆旻。
陆旻素来不被看好,京中这些名门闺女们,提起他来,大多是一句——可惜了那副好面孔。
这话既有惋惜之意,更多的则是嘲讽。
是皇子又如何?龙生九子,还种种不同。一个注定了没有前途的皇子,这世家大户的女儿,谁瞧得上呢?
淑妃倒是不曾随着那些姑娘们奚落过陆旻,但她心里,一样是看不上他的。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嫁的人,该是太子。
不曾想,最终皇宫是进了,她也当上了皇妃,只是这皇位上的人却变成了她最意想不到的人。
说起来,她心底里还是不甘的。
凭自己的容貌才情家世,居然是嫁了一个靠运气当上皇帝的男人!
淑妃长舒了口气,平复了心境。
她取来一旁丢着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人面如花,却也似秋雁所说,有几分憔悴蜡黄。
她浅浅一笑,将鬓边散下的发重新别在耳后。
父亲送她入宫时的话,言犹在耳。
横竖她所要的,不过是眼前的位份,和家族的未来。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都无关紧要。
即便是陆旻,她也一样会去谄媚。
贵妃那副交横跋扈的性子脾气,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陆旻踏入室内,迎面便是一股药气。
他轻轻蹙眉,看了一眼地下俯身拜倒的女人,莞尔一笑:“淑妃既是身子不好,何必这般拘礼。”说着,便亲手挽了她起来。
淑妃起身,容长的脸面上浮着两抹红。
她垂首微笑道:“皇上跟前,臣妾无论生什么病,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
陆旻扫了一眼她头上略有几分毛糙的发髻,及身上家常衣裳,腹中冷笑了一声,面上依旧春风和睦道:“你从来就是这般识大体,懂礼数。你和贵妃一道入宫,还是你更令朕省心些。”
淑妃让皇帝在炕东边坐了,她在一旁侍立。
秋雁端了茶盘过来,她看了一眼,便亲手将茶碗捧与陆旻:“这是才沏的茉莉花,皇上处理了一日朝政,想必有些燥闷,且试试这个。”
陆旻接过茶碗,垂首轻轻抿了一口。
淑妃立在一旁,正瞧见皇帝的侧首。
行将日落,稀薄的日光洒在陆旻身上,仿若一层碎金,高挺的鼻梁上,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俊美的脸如细瓷一般的光净。
淑妃只觉得心口有些温热,其实她也不算吃亏不是么?
毕竟,论及容貌,陆旻却是一众皇子之中最好的。
她温婉一笑,柔声道:“贵妃姐姐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自小家中宠惯了,难免性格张扬些。臣妾倒觉着,贵妃姐姐格外的可爱呢。”
陆旻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他将茶碗随手搁在了炕几上,抬头凝视着淑妃的眼眸,说道:“淑妃真是好教养,贵妃时常刁难于你,你倒觉的她可爱?”
淑妃略有几分措手不及,她怔了一下,转而又笑道:“皇上,取笑臣妾了。臣妾自来是这个脾气,笨嘴拙舌的,就觉着贵妃姐姐这样的人,实在可爱呢。”话未了,她便咳嗽了两声。
陆旻看在眼中,似是颇为关切道:“淑妃这病,可怎样了?若还不好,朕便自民间召请名医进宫为你诊治。”
淑妃忙说道:“皇上不必为了臣妾一人,如此兴师动众,怕是要惹朝野议论,臣妾于心不安。再说,太后必定又要训诫臣妾了。”说着,她螓首微垂,似有一分委屈。
陆旻瞧着她,将臂肘搁在了炕几上,颇有触动道:“太后管辖后宫严苛,你受委屈了。”
淑妃摇头道:“有皇上这话,臣妾不觉得委屈。”
宫里的人和事,就像戏台上的戏。
彼此都知道这不是对方的心里话,却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下去。
陆旻同淑妃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吩咐李忠将带来的茯苓丸拿来,又道:“今日倒是空闲,所以朕来瞧瞧你。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养心殿,不打搅你休息。”
淑妃眼见皇帝要走,便有几分急了,忙道:“时候既不早了,皇上何不在臣妾这里用了晚膳?春寒料峭的,这一路回去再喝些冷风,怕是要作病,就是臣妾的过错了。”
陆旻掸了掸衣衫,说道:“不必了,还有些折子要批。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罢。”说着,就迈步要走。
淑妃看他即将走到门畔,心中急了,竟一时忘了分寸,出声道:“皇上!”
陆旻回头,望着她不语。
淑妃脸上一片绯红,咬了咬唇。
陆旻见状,便挥退了左右。
淑妃一步步走上前来,双眸如水,半晌低声道:“皇上,可否让臣妾真的服侍您一回?”
陆旻瞧着她,看她一副惊如小鹿含情脉脉的样子,不觉唇角微微一挑,出声道:“淑妃莫不是忘了?朕以往是怎么交代你的?先帝仓猝离世,朕心悲痛,曾在灵柩前发誓,要为先帝守孝四十八月。孝期未满,朕绝不行敦伦之礼。”
淑妃嗫嚅道:“皇上至孝,臣妾钦佩。但……但……皇上登基将满三载,膝下一无所出。不止前朝议论纷纷,太后也时常问责后宫……”
陆旻神色冷淡了下来,他淡淡说道:“淑妃,既入后宫,身居高位,有些委屈是不得不受的。”
言罢,竟拂袖而去。
淑妃无奈,只好俯身//下拜,恭送皇帝离去。
待皇帝走后,淑妃缓缓起身,卸下了满脸的温婉谦卑,尽是不甘愤恨。
秋雁快步走进来,本是笑盈盈的,见了她主子这神情,吓了一跳,说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淑妃冷声道:“无事,可打听出来了?”
秋雁点了点头,道:“原本李公公不肯说,张公公今儿又没跟来,奴才使了银子,李公公才透了些口风。”说着,走上前去,向她主子附耳低语了两句。
淑妃听着,双目炯炯的看着她,问道:“当真?”
秋雁道:“千真万确,皇上今儿去甜水庵,不单单是拜佛探望太妃来着。”
淑妃不言语,紧紧的咬着唇。
秋雁见她脸上红色越发盛了,道了声告罪,试了试淑妃额头,失声道:“啊呀,主子您在发烧,奴才这就请太医去!”
这边,钟粹宫里延医请药,又是一片忙碌。
陆旻乘于歩辇之上,狭长的凤眼轻阖,似在养神。
片刻,他问道:“她问了?”
李忠打了个激灵,忙低声回道:“回皇上,瞅着皇上与淑妃娘娘说话的空子,秋雁问了。”
陆旻轻笑了一声,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