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颐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两眼只看着她自己云头鞋面上缠枝不断的莲纹。手在袖子里重重地绞扭着,气氛一时便有些僵持。
须清曜“嘿”了一声,直接把玉骨扇往脖领子里一插,还没人敢拒绝他呢!这么不听话,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他正待发作,不期然间却被她露出的一截侧颈吸引去了注意力。她皮肤竟是白得异于常人,颈项弧度姣好柔美,耳垂在天光下瞧着粉粉嫩嫩实在讨人喜欢,看得须清曜不觉吸了下自己下唇,生生就把这股火气吞了回去。
他是男人么,对待犟脾气的小美人总归要放低身段才是,何况,到底还不知晓她的身份。心下忍不住质疑,明明这么好看的姑娘,为何却不是襄郡侯府久负盛名的顾十四?那她是谁?
想着,须清曜笑了一下,道:“不看就不看,本王不看便是……”
他把扇子从脖领子里抽出来,“哗”一下打开放在胸前扇了扇,一个无意间视线扫向望星楼,待瞧见楼上凭栏而望的人,他微一滞,唇角便滑出一道嗤笑的弧度,遥遥向高楼上的人揖了揖手。
☆、第16章 暖暖
麒山王这一揖手的动作,跟着就引起了赵公公的注意。赵公公仰头看过去,只见望星楼上与此处遥遥相望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殿下!
他心说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几位大人物都赶在一道了?望星楼下在处置昨夜爬床的宫婢,太子殿下便在楼上看着么,抑或他并不是关心那个宫婢,真正的用意是在襄郡侯府的三位小姐身上?
赵公公猜不透,也没时间再细琢磨,他呵着腰走到麒山王右侧方的位置,“八殿下,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奴婢是不打紧的,怕就怕叫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那里等着,罪过可就大了……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须清曜拿眼角睨了他一眼,心知赵公公是拿那两位来压自己,他倨傲地昂了昂下巴,朝身后随侍的一排宫人抬了抬手,那群随侍便低着头小步跟上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不过临走前,他好似还有些不甘心,念颐放下的心因麒山王未曾挪移半分的靴子又提了起来。
她不过是表面上镇定罢了,这位到底是殿下,她是庶民,他叫她做什么按说她都应该照做的,可他当时的语气让她觉得屈辱,心里一横就充耳不闻了。
须清曜想的却是旁的,猎奇的心理是一回事,他也不是傻的,在看到望星楼上的太子后便意识过来,这三位其中之一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一想,竟然有些暗羡。
长指握着玉骨扇,须清曜有心挑起这侯府小姐的下巴强行一窥芳容,但到底顾忌着人言可畏,他今日的作为已经足够底下人添油加醋传进中宫的了。
“是本王唐突了。”他良心发现一般地说道,念颐不知为何,眼帘向上挑了挑,不小心望见麒山王微微收紧的下巴,还有他抿起的唇角。
她心虚一般很快地垂下眸子,心里想的居然是非礼勿视。他显然感觉到了她一刹那的注视,漆黑的眼仁转了转,眸中更添兴味,用只有他们才能听的到的音量低声说了句“有缘再会——”。
念颐只把脸埋得更低,全当作没听见,她是老僧入定一般,好在麒山王真的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后,念颐才抬起脸,方才低着脖子不觉得,现下直起来居然有一丝酸胀,拿手在后颈按了按,余光里却看见十四妹妹念芝用不太自在的眼神看着自己。
顾念芝不是个多么有城府的人,她比她还小上一岁呢,二太太又宠得这唯一的女儿心肝宝贝儿一般,所以在念颐看来这妹妹即便心里看不惯自己,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和她想的差不多,念芝憋不住,撇了撇嘴说道:“姐姐倒是好运道,平日闷在家中,单这一日外头来了便好似得了殿下青眼似的……”
“那你时常随太太外出,岂不是日日得到别人家的另眼相待?”她一句话就噎得念芝说不出话来,念芝话里揶揄她存了心“勾引”麒山王一般,她就回她她日日在外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她们在家的时候也是常斗嘴的,只是那时候念颐总想让哥哥觉得自己受欺负更心疼自己,就总是作出不善言辞的模样来,现在是在外面,她一时嘴快就回了她,弄得念芝不敢相信地瞪圆了杏眼。
她们是走在后面小声地嘀咕,都是还未及笄的半大姑娘,宫人也不会觉得襄郡侯府出来的小姐没有规矩,反正都是贤妃的人,大家的关注点几乎都是在六姑娘顾念兮身上,要知道,这位可是贤妃娘娘力保的太子妃人选,襄郡侯唯一的爱女,断然轻忽不得。
赵公公把侯府的三位姑娘领进贤妃的望芙宫里,厚此薄彼还是很明显的,他奉命先将她们带至住处安顿下来,随后再带进皇后的住处慕凰台。而顾念兮被领至前头挨着贤妃寝殿的偏殿里住下,念颐和念芝却被领往后殿。
这样的安排叫顾念芝一路上都拉长了脸,她生得很有几分美色,做这样的表情不会叫人觉得丑,但也万不到赏心悦目的程度。念颐因是姐姐,便劝了她几回,当然念芝是不会理会的。
念颐好就好在长她一岁,自小也没有亲娘照拂,俗话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她在被不公平对待上是元老级人物了,是以心平气和,只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周遭景物,没有期望也就不会有怨气和失望。
边上负责将她们引向后殿的小宫女见十二姑娘和和气气看着好说话,便给她介绍沿途景色,还告诉她望芙宫之所以谓之“望芙”,是因为到了夏日里北边的池塘就会一夕之间开满芙蕖,届时蜻蜓栖息在芙蕖花苞的尖尖角上,别提多好看了!
念颐听了露出神往的表情,想起小时候有一回躲在树后,偷偷看哥哥在荷塘前作画。
蝉鸣扰人的很,她耳边呱噪喧嚣,却至今回想起来都能记得哥哥画的是一个坐在小舟上的女子,她身形婀娜,半臂上挽着晨曦薄雾一般的淡青色披帛,远远瞧着仿佛一幅脉脉山水。
她回去后问奶大她的邹妈妈,邹妈妈听到淡青色的披帛时沉吟了良久,方抚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地说,那是她的娘亲。
……娘亲么?
念颐从来没有见过娘亲,但是从那之后她的脑海里就有了娘亲的蒙昧的轮廓。在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美好温暖的角落,相信终有一日爹爹和哥哥会待她很好很好,就像伯父待六姐姐一样好。
“姑娘,发什么呆呢?”海兰扯了扯念颐的衣角,原来她们已经到了后殿,拨过来的宫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带来的箱笼物件。
海兰知道自家姑娘的习惯,怕底下人摆放不对便扶着姑娘让她站在窗前看风景,自己一头栽进去指挥着收拾去了。
念颐总觉得海兰是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可她都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海兰不觉得么?摇头笑了笑,念颐当真斜倚着支摘窗往外面张望起来。
春。色宜人,这处偏殿前有一块花圃,种的红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花,白色的蝴蝶成群结队舞得翩翩悦目,她不禁支着下巴目光迷离起来。直到赵公公领着几个宫监万分不和谐的身影出现在花圃里,念颐才皱了下眉,甩甩头从窗前走开。
赵公公是先进十四姑娘的屋里通传的,念颐蓦然想起来什么,趁着这工夫赶紧拎着裙角跑到里间棱镜前拿梳蓖抿了抿鬓角微有些散下的发丝,又自己胡乱从蔷薇纹的梳妆匣子里取出螺子黛来,沾了点旁边的净水,晕开了,便对镜匆忙扫了扫眉毛。
这不是她知道要见皇后了所以打扮起来,而是仪容不整地去慕凰台拜见难免叫人觉得你不重视,且也不好看相。
念颐正值韶华,不需装扮便是鼎好的颜色,她皮肤生来便白若凝脂,这是延承的娘亲二太太宋氏,朱唇不点即红,殊色照人,可见是老天爷在这方面有所偏爱。
不过在宫里头当差的无不是见惯了各色风情的美人,赵公公再见到念颐时只是稍微更留神觑了两眼,面上神色不变,就带着她们三姊妹往慕凰台行去。
顾念芝显然是有心和两个姐姐争一争,她甚至是特为换了一身衣裳,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的湘裙看得念颐眼晕。
她是满心里觉得十四妹妹这样不大好,当大家都猜得到贤妃属意谁的时候,又何必争这个风头呢,就算她比六姐姐美,太子妃也轮不着她,白白还惹得六姐姐不快……她母亲二太太也真是个妙人,真不知往日是怎样教导的。
想归想,念颐也不愿意多事,横竖她管好自己就行了。这样的态度在当下诚然是正确的,她却没料到自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老远从半月形拱桥上快步过来一个内侍,那人在赵公公耳边嘀咕了几句,赵公公便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十四姑娘的方向。
那看似是传话的人很快就走了,念颐本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少不得暗暗留心赵公公。
结果又走了一段路,突然不知打哪里冒出个宫女捧着水盆踉踉跄跄过来了,她的方向是正对着顾念芝的,也是顾念芝反应比念颐快,她们又站得近,她扯了一把念颐勉强站稳身子,那一盆冷水“哗啦啦”之下,阴差阳错竟然浇了念颐一身——
真是透心凉!
她们去拜见皇后,都没带贴身伺候的丫头在身边,念颐是被服侍惯了的人,这下子难免手足无措了一阵,腹诽连连地低头去挤身上的水。
她弄得这样狼狈,自然不适宜再去面见皇后。赵公公抹了下额头,拿眼神示意那瑟瑟跪倒在地磕头的宫女离开,瞟了顾念芝一眼,两手便对插着揣进袖子里。须臾,他一脸无奈地对念颐道:“姑娘看这事闹得,一身浇了个稀湿!如此模样,还怎么见皇后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