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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来到行宫后,确实还没有好好游玩过。他总觉得内心倦怠懒得动,其实?未必不是被吓坏了,实在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皇帝不提,是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也是免得更吓坏了他。虽然如此,瑞香也免不了想得太多,虽然不曾表露在外,更没有什么头绪,但人有了心事做事就不够周全了。
也不知怎么,皇帝分明没说什么有说服力的话,甚至把瑞香弄得根本无力多问什么,多想什么就算完了,但回来后昏天暗地睡了一觉醒来,瑞香就忽然像是有了信心,真正能够分出心神,来考虑吃喝玩乐的事了。
能被皇帝带来行宫,本来是一种荣耀与极大的机会,但他既没有想到在这里再怀一个的事,也没想过邀宠或者赏景,也不知之前那半个月都用来作什么了。
骑马之事过去之后,皇帝好似又忙起来,一连几天不曾过来这边,清凉殿里倒是络绎不绝。瑞香也不去管他,真正开始自己找寻起有意思的消遣,每日早晚趁着日头不烈出来转一转,有机会都带着两个孩子,又安排下去调教宫戏和开小宴的事。
这些都是小节,但皇帝也赞同,采买的人手已经出去了,歌舞重新编排倒是简单,等初见成效瑞香就排开小宴,请各宫来共赏。消息一出,行宫里也热闹了几分。
这些日子皇帝行踪不定,除了皇后这里来得勤,但也很少留宿之外,其他人久不见圣颜了,也是觉得无聊。行宫地方大,到处都是花木森森,可以赏玩的景物不少,但只看景色也没有多少趣味,宫中没有圣宠,终究寂寞寥落。所以有热闹可以凑,倒也都很捧场。
就连新进宫的贵妃和淑妃都至今未曾面圣,更不论侍寝,而这二人也是奇妙,麾下媵妾各个都能折腾,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放低身价打探消息的,也有桃红柳绿出门四处游逛碰运气的,甚或还有掐得准时间出现在皇帝面前不是天真无邪就是风情万种的,总之都不甘寂寞。两个正主却一个比一个深居简出。
淑妃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性子,但也没有心事,虽然也有出格的地方,但在侍寝这件事上却很坐得住。而贵妃时日久了,人人都知道他冷若冰霜,对谁都一样,几乎从不出门,也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看着就是个没有上进心的模样。
虽说宫里人有百种,未必一样但心里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算计,但这二人一时间还真有些看不透。身份太低的有心依附,越不过媵妾靠不上去,略有点身份的又觉得这两人还没有宠爱,未必需要如此急切。
瑞香把这些暗涌都看在眼里,心知或许皇帝的冷遇许多人都能猜出意图,但他们却不知道究竟会冷着多久。在他看来,抻一抻也就算了,过犹不及,一个男人,一味给身份重要的妾室难堪,实际上也是一种自降身价。
他若是不喜欢,不会去,自然不需要与任何人交代,不踏入对方宫门半步,对方也是一个苦字都说不出的。但倘若最终总是要去,又何必一味给脸色看?反而显得像是闹脾气,无形落了下乘,像是不情不愿却畏惧什么。
皇帝绝不容许自己落于下风,或者虚弱无力。他给这二人脸色看不过是不喜欢这两家的小心思,但既然接了,人又已经进了宫,就算是自己的内眷,起初冷遇是告诉他们搞清楚如今的身份,后来总会一视同仁的。
以瑞香看,也不远了,大概下一次有空,就要轮流见一见了。虽然淑妃有那么点微妙的情分,可第一次临幸,一定是以贵妃为先——同样的,在这些小节上弄鬼,远不如按照规矩来。他是皇帝,在这事上顺着规矩按着身份来,远比使些小小的阴谋诡计正大光明多了,更合乎身份,不损尊严。
若是因为当年一面,皇帝对淑妃有所不同,有一点点记得当年只有六岁,天然亲近他的那个孩子,为了他好也不该一开始就给他什么殊遇。
想了想,瑞香命人先安排小宴,再写帖子通知各宫,又叫人开库房准备礼物。谁知事情还没办妥,皇帝那边就来人了,送给他一张长毛丰密柔软的狼皮褥子,说是那天皇帝吩咐的,又送来各色鲜果各两篓,说如今在行宫里这些东西是应季的,都不缺,听闻皇后要宴客,就拿来给他尝尝,好就拿去待客。再有最近猎到的各色野味,已经送去尚食局,也是给他的小宴用的。
瑞香看了看那叠起来高高一堆的狼皮褥子,心生疑惑:“一头狼,怎么也没有这么多皮毛吧?”
他平常见的大毛衣服也好斗篷也好,都是毛为里,倒是少见把皮毛露出来的这种东西,别有一种野趣,倒也很喜欢。只是这个季节显然是用不成了,只好叫人收起来。
送东西来的内侍低眉顺眼,解释说,这是他们觉得一只狼的皮就是硝好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请旨这才用库里今年皇帝射的狼皮一起做了条褥子。
瑞香点点头,叫人拿过来自己细看,同时赞许:“你们倒也想得周到。”
他待下一向和蔼,轻易绝不疾言厉色,何况这是皇帝那边的人,客气些是必要的。这人自然也不会居功,反而说这都是皇帝待瑞香的心意。
人走了之后,瑞香将褥子展开来看了一遍,
', ' ')('见缝的极好,看不到接缝,毛色也是统一的,从中心到边缘银灰色由深到浅渐变,想来要弄到这么漂亮的皮毛也十分不容易。长毛柔软,手指埋进去就看不见了。
其实他这里东西不少,来了行宫之后,皇帝出去行猎,回来分赐猎物也好,汤泉署供奉新鲜蔬果也好,他这里总是头一份的,绝不会少。所以这一回送来的东西,大多都指明了是给他的宴会用的。
瑞香知道,如果说原先那些是分所应当,现在这些就是皇帝用心留意了。不然如今这个形势下,他哪有功夫关注后宫的宴会?据说有些大臣有急事要面圣,都不一定能见到皇帝的面,有些人病急乱投医,话都递到他这里了。
摇了摇头,瑞香叫人好好把东西收起来。
这宴会有皇帝如此出力,如今后宫众人又都闲着,就算是想动静小一些估计也不能够了。
果然,当天有名有姓的人都来了,宫外甚至还有人送东西进来求个露脸。因与大公主同住,所以瑞香的宴会摆了两个地方,大公主带着诸王之女与伴读在自己那边,瑞香则带着后宫在自己这边。
大公主就算再晚结婚,有些做公主必须明白的事她也要上手,比如宴客,比如驾驭自己的属官,堂姐妹,伴读。瑞香不会多做什么,只是叫她开始尝试,现在就是最方便的时候了。
开宴时,大公主带领诸入宫读书的县主前来祝酒,之后瑞香就叫她们自己玩去了,这才是贵妃带领后宫众人祝酒。瑞香酒量差,且今日的场面也不算小,所以他的酒换成了酒味单薄的玫瑰酿,一连两杯下去倒也没事。
后宫小宴并无多少规矩,开宴后歌舞登场,玉盘珍馐络绎不绝被送上来,除了惯例的各式冷盘热菜点心冷羹热汤,还有皇帝送来的野味,菜色缤纷。祝酒后,人人都尝了几口菜免得一开席就醉倒,这才观赏歌舞。
本来说的就是闲来无事,赏花娱乐,所以真要给皇后面子就不必拘束。薛充容和谢婕妤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几句话之后气氛就其乐融融起来。有些人固然是心里有事食不下咽,但大体还是自得其乐的。
贵妃和淑妃一左一右坐在距离瑞香最近的地方,他要向下看就必然先看到这两个人,淑妃倒也快活,尝过几道觉得好吃的菜,又喝一口酒,无论吃菜,看歌舞,还是看人,都自然而然,随心随性。发现瑞香在看他,他也就回以一笑,道:“这些菜都很好吃呢。”
也不知道是谁教过他了,这一回倒是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甚至有点过于控制自己,以至于显得发怯。
瑞香也对他微笑:“你如今还在长身体,爱吃不是什么坏事,在这里也不用拘束了。”
他看淑妃倒也算是一个真实的人,虽说这个时候要出嫁的孩子还养成这么天真直白的模样,难免叫人怀疑他的父母到底在想什么。若是嫁在外面也就算了,可是送进宫里,就实在有些想不开了。
不过,淑妃这性子倒也挺好,他自己一个人自得其乐,偶尔有些忍不住的话也是很快就说了,心里不存事,对多数人来说都挺好相处的。
不免又去看贵妃。
萧怀素的态度很奇异,贵妃的身份要求他做的事,摆出的态度,他都摆出来做了,不必人提醒,也似乎很自觉,但偏偏谁都看得出他如此生硬,显然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何况端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与淑妃相比,平白显得还不如淑妃。虽然吴倬云过于天真不适合深宫,但贵妃身上有一种激烈而无声的刚强别扭,似乎更不合适。
瑞香无心探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想出现任何问题——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不过宴会上,或许是有酒,贵妃倒也自然许多,看他吃菜反而偏向荤类和口味重的,也算是真名士自风流,倒没有端什么目下无尘的冷傲架子,或者摆出个餐风饮露的仙人姿态。只是叫人给他倒酒越来越频繁,瑞香就渐渐觉得不好了,叫人撤了宫酿,换葡萄酒。
萧怀素的酒量不错,看起来没醉,但瑞香怕的是他万一喝醉了失态,今日的事就不美了。他这里的葡萄酿是宫里自己酿的,味道淡,只有浓浓果味,与葡萄汁也差不多,贵妃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但什么都没有说。
瑞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虽说确实两人都有点缺陷,但也是不可避免的,他操心终究是有限度的,不管是淑妃还是贵妃,不管是什么脾气,路还是要自己走的。如果他们适应不了宫闱,宫闱也不会来适应他们。
没了贵妃淑妃,还有贤妃德妃,宫里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人。
好在宴会最终还是圆满结束了,到最后微醺或干脆就醉了的人居然也不少,不过没出什么事,都被送出去走了,瑞香也喝了不少,他量浅,坐不住就先离席休息,结果又是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后才用膳,又去看孩子,大公主和嘉华轮流看过来。
大公主那边的宴席上的都是葡萄酿,毕竟女孩们天天都要上课,十日才一休,喝醉了就不好了。所以熙华倒也还好,见他来就问过安,又踌躇片刻,道:“母后,今日父皇……”
她吞吞吐吐,但
', ' ')('瑞香心念电转,立刻明白大概是皇帝终于进贵妃宫里了,怪不得他起来时身边人就气氛奇怪而凝重,只是不敢给他发现。他早知有这一天,但也滋味难辨,却不能让大公主多做关注,也不要她把话说完:“你是晚辈,贵妃也是你的庶母。你父皇与后宫众人的事,哪怕是我,你也不用去管。”
大公主露出羞愧的神情,并不解释什么,只是低头不语。
瑞香上前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轻叹一声,道:“你是好意,我知道。但你是公主,后宫里的事与你无关,不管怎么样,你总归是公主的。做儿女的关心父母的事也是要有度的,这些是大人操心的事,若是让你来考虑,就是父母的失职了。何况宫里哪个人伺候你父皇不是理所应当?没必要都放在心上。”
大公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瑞香又嘱咐她赶紧睡觉,免得误了明日的课业,这才转身出门,又去看嘉华。跟着他的人有心解释安抚,却又说不出什么话,见瑞香抱着正醒着安安静静的嘉华坐在榻上出神,赶紧叫乳娘出去了,只留两个人站在里面。
抱着沉甸甸的孩子,静静坐了一阵,瑞香长长叹息,强打精神,放下嘉华,叫来乳娘问过今天的情况,就起身回去了。
他心中这复杂的滋味,不仅来自于皇帝终于去宠幸别人了,也有贵妃的特殊之处。无论实情如何,当年两个人在外名声总是并列的,如今狭路相逢,连瑞香如此自觉宽和沉静的人,也不免紧张,害怕起来。
他当然有他自己的好处,是别人谁都没有的,还有夫妻情分,还有孩子,可他还是会害怕的。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如此寂寞,如此无望,怎么能不害怕?
刚才抱着孩子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突发奇想,很想试试能不能用孩子把皇帝拉来。他知道多半是能的,皇帝疼爱孩子,是绝对的慈父,皇帝如今也宠爱他显然远甚于甚至根本没见过面的贵妃,即使因担忧嘉华而来,发现是他说谎而终,多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只一瞬瑞香就惊醒回神,不愿自己做如此卑劣的人。何况拦得住一次,两次,难道能拦得住每一次?徒增龃龉罢了,十分不智。
他有时候也想任性一回,悍妒一回,但不该是这样,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不该是皇帝筹谋已久成事之前,也不该是他对自己怜爱宠溺,许下无数庞大的愿望,甚至说出天下你我共有这种惊人的话之后。
瑞香独身向里而睡,静静看着眼前的黑暗,品味自己早就知道的,这条帝后恩爱,长久相守背后,必然的复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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