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会露出委屈之色,是洛银没有说清楚,是她没有教好。
她自认为公道,实际上对待妖和人仍有偏差,她能眼也不眨地杀妖,却不能眼也不眨地杀人,许是人对同类有共情,更怜悯。
可谢屿川与他们不是同类。
谢屿川的世界是洛银随口的一句话形成的,他认好坏、黑白、对错,不认种族。
洛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在开口时想好了如何教育谢屿川成为一个温善的人,可她亦不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去如此要求他?
在胡家伤了胡家主,谢屿川做错了吗?
也许被胡家主掩盖死亡真相的人也不少,青衣便说过,琴香镇里有个小姑娘被逼跳河,尸体都捞不到。
所以谢屿川……其实也并非错了?
洛银觉得脑子有些乱,嘶了一声只低声道:“师兄说,剑是用来保护人的,不是用来伤人的,你日后出剑更要深思熟虑……”
谢屿川笑容皎洁,眼若弯月,他慎重地点头:“我知道。”
他出剑,本就是为了保护洛银。
洛银抿嘴,心想还是理清楚了,再教育他。
谢屿川凑到她跟前,伸手拨了一下她脑后的编发,道:“可爱。”
洛银:“……”
果然,谢屿川还是那个一旦笑起来就很纯真的小狗,日后她的教育,得仔细仔细再仔细了!
第45章四十五谢屿川:我不会让你疼的。……
洛银知道,她一旦在胡家表露身份,必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方说烈州仙派的那些家伙。
修梧长老从胡家离去后,便带领一行弟子回到了烈州仙派。
他入山门直奔千琼殿,文掌门与宪长老背对着正门方向,面前摆着一本老旧的典籍,古卷悬空一页页翻开,上面记录的是九州各门各派历来的传奇事迹和传奇人物。
见修梧长老回来,宪长老回眸看了他一眼,花白的胡子垂到了腹部,长袍挂身,袅袅几缕青烟拂面,显得仙风道骨。
“掌门,师叔。”修梧长老对文掌门和宪长老行礼。
宪长老如今已有八十高龄,是修梧长老和文掌门的师叔,也是上一任掌门的师弟,如今是烈州仙派中位份最高之人。
修梧长老回来路上一直想着碧水城之事,他压低声音道:“弟子有一事要向掌门与师叔禀告。”
见他神色凝重,文掌门与宪长老都静默等他开口。
修梧长老道:“碧水城胡家惹下麻烦,有一名自称是灵州仙派几百年前已故洛前辈的年轻女子在胡家发了好大一通威风,如今胡家父子重伤,该女子的身份真假还不能确定,此事出在烈州境内,还请掌门、师叔示下。”
文掌门与宪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震惊,一时间三人脸色都不好看。
文掌门问:“你说的那名女子大约几岁?长什么模样?”
“十八、九左右,很年轻,相貌清雅,气质独特,身边跟着一名佩剑的少年。”修梧长老提到了少年,文掌门便确定心中所想了。
他轻蹙眉头道:“我与师叔也正要与你说起此事,先前重明探洞,我在幸州霍城碰到了一名女子,修为远在九位掌门之上,灵州仙派说是与他们有些渊源,可却始终不肯说到底是何渊源。”
“照你猜测,你们二人所说的莫非是同一人?”宪长老道:“掌门提起那女子样貌轻轻修为却很高,我本高兴如今修道界还能出这一位能人,但修梧你面色难看,又说此女子在胡家发了一通威风,莫非她要为难我烈州仙派?”
“倒也不是。”修梧长老将那日在胡家所见所闻一个不漏地说给了文掌门与宪长老听。
古卷收起,上面关于洛银的描述寥寥无几,只提过在洛河境内有这么个人,而她存世的时间也仅有短短十八年,史册上的记载,不如他们眼睛所看的真实。
文掌门还是以仙鹤传书一封飞去了灵州仙派,大约五日左右,那边回了信,信上没说明洛银的身份,也没回答文掌门的疑问,只提到他不日将亲临烈州仙派。
胡家主与胡治岩都受了伤,胡治岩的右边胳膊不能动,胡家主则险些没了命,最近都靠饮水度日。胡家的家仆走了一大半,更别提那些雇来的打手。
洛银没有立刻收走胡家的银钱,胡夫人还能找到大夫为胡家父子治伤,每每见到胡家父子躺在床上痛苦的模样,她都万分痛心难过。
洛银说,要他们一家三口将综山上的杂草除去,不得假手他人,三人中两人受伤,洛银不催,他们也不行动,就缩在宅邸不出去。
近来不光胡家人没出门,就是洛银也很少离开客栈。
她本想着等胡家人何时将综山上洛家的祖陵修好,何时离开碧水城,现下若非事未平了,她恨不得立刻带着谢屿川走。
这几日客栈外围着不少修道士,其中大部分是烈州仙派的弟子。
谢屿川第一次在客栈里见到烈州仙派的弟子时便十分警惕了,之后客栈内烈州仙派的弟子越来越多。他们并未对洛银和谢屿川做出什么,也未主动打扰,只是总在他俩眼前晃,还时不时露出怪异的眼神。
这几日洛银被不时察觉的视线闹得心烦,话不想多说,房间也不想出了,只吃饭时才会在外面坐一会儿,吹吹风。
正是傍晚用餐之时,一名烈州仙派的弟子在与洛银对上视线那刹,朝洛银笑了一下,谢屿川见之险些捏断了一双筷子。
近些天,洛银很少出门,也不怎与他说话,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因为他于胡家中厅内出剑而生着气,加之这些碍眼的烈州弟子,谢屿川的耐心几乎到头。
他按下心中燥郁,温着声音对洛银道:“我去问问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洛银点头。
她其实也很疑惑,这些烈州弟子为何会突然频繁出现在碧水城?
谢屿川放下开了裂缝的筷子,豁然起身朝那几个烈州弟子而去,其中一名烈州弟子见状吓了一跳,转身便跑了,剩下一桌三个人,纷纷站起来无措地面对着他。
烈州仙派的弟子还算有礼地对谢屿川作揖弯腰,询问:“少侠找我们有事?”
谢屿川也摆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笑起来眼若月牙,作揖算作回礼,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与面容完全不符。
“再多看一眼,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去。”谢屿川说完,对面几人明显愣神了。
他收敛了眼中的冷意,又问了一遍:“是你们的掌门要你们盯着我们?”
烈州弟子连连摇头:“不是,掌门让我们不许来打扰二位……尊者。”
谢屿川闻言,眉心轻皱,他微微抬起下巴瞥了这几人一眼:“那你们违背掌门命令也要跟来的理由是?”
“我、我……我等仰慕尊者!”其中一名烈州弟子壮着胆子,在说出这句话后,拉着几个师兄弟都面朝正在吃面的洛银,扬着声音道:“听闻尊者乃登仙境,差一步成仙,我等从未在修道界见过此等仙人,心生好奇敬仰,这才厚脸前来一睹尊者尊容。”
谢屿川脸色冷了下去,洛银夹了一筷子的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那些看似正在用餐的普通百姓也纷纷站起来,洪亮的声音对着洛银道:“我等也是仰慕尊者,所以才斗胆前来。”
一厅几十号人,竟然没一个是正儿八经吃饭的。
洛银咽下口中的面,突然朝谢屿川看去,谢屿川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神色复杂。
客栈厅内的人,除了洛银这一桌外,其余的都站起来了,皆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好似她的脸上有成仙的秘法,那群人眼泛金光,实在难以忽视。
洛银觉得,她得做些什么,可她着实不想面对此等情景。
当初就是怕,怕不得自由,怕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洛银这才刻意隐藏了身份。可经胡家一事,没想到修梧长老是个大嘴巴的,这才短短几日功夫,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游侠皆到碧水城来,盘下了城中所有酒楼客栈。
洛银放下筷子,垂眸半晌,终于开口道:“屿川,走吧。”
谢屿川嗯了声,走之前又朝那几个烈州弟子危险地眯了眯眼,随后跟着洛银一同出了客栈。
那些人也想跟过来,洛银脚下一顿,回眸看去,颇为尴尬道:“你们、别浪费粮食。”
众人停下脚步,目送洛银和谢屿川离开,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高高兴兴地将一桌吃食咽下,尊者让他们别浪费粮食,他们绝对不剩一粒米,一滴汤!
冬季的街道无人,傍晚的风顺着小巷吹来犹如鬼泣,洛银带着谢屿川顺着街角行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胡家门前。
胡家三口已经从这里搬出去,住在了胡家的偏宅里了。洛家的祖宅门前,胡字牌匾还没摘下,秋风扫过落叶,好像在短短几日内,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显威风,只剩萧条了。
谢屿川神色恹恹的,见洛银站在石狮子旁抬头望着那副碍眼的牌匾,微微抿嘴,长剑出鞘朝胡字飞了过去,却在要劈下的那一瞬间停顿。
洛银自然也看见了他的剑,见状笑了笑:“怎么不折断它?”
谢屿川低声问她:“可以吗?”
“可以。”
长剑收回时,胡家的牌匾哐当一声落地,碎成了两半。
“畏手畏脚又不是你的作风。”洛银回眸瞥了谢屿川一眼,却见谢屿川垂着头,有些委屈疑惑道:“我怕我做得不对,惹你生气……就像我割了姓胡的舌头时一样。”
“……”洛银一怔,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事。
“我没生你的气。”她道。
谢屿川的表情更委屈了:“可是你这几日都不怎与我说话,也不爱笑,还不是在生我的气?”
洛银双眉微抬,叹口气解释道:“这不是每天都被人盯着,我心里烦……屿川,我没生你的气,那件事是我自己想得复杂了。其实你没有做错,坏人和坏妖一样,他们伤害过别人,死了并不可惜。”
洛银是真的想通了,站在不同的位面,能看见的也不同。
她对普通的妖没有恶意,对作恶的人也不该心存怜悯。谢屿川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或许从某些情况来看,他才算是公正的那个。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不会生你的气。”洛银踮起脚想摸一摸谢屿川的头安慰他,却发现小狗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几个月过去,五官也硬朗了些,退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青年的恣意。
“低头。”洛银道。
谢屿川抿着嘴,声音闷闷地嗯了声,而后张开双臂抱住了洛银,几乎要将她整个儿抱离开了地,直到洛银险些不能呼吸了,他才把身体小半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额头蹭着她的肩窝,深深地嗅了一下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你说的,不会生我的气。”谢屿川糯糯道。
洛银摸着他的后脑勺,不禁一笑:“是,我说的。”
“哪怕我做错了?”谢屿川问。
洛银想了想:“那要看你错到什么地步了,若是一般小错,我不生气,只要你知错能改就好。”
“那如果、如果我做错了多那么一点点呢?”谢屿川没松开她的腰,只低头看着她。
洛银对上了他的视线,骤然发现,他不仅五官长开了些,就连眼神也变得深邃,像是一口漆黑的洞,能随时将人的神魂吸进去。
谢屿川长得也太好看了。
小狗时是条好看的狗。
变成人也是个好看的人。
见洛银不回答,谢屿川好似撒娇般又重新把她抱紧了:“不管,错多一点你也要包容我,可以和我讲道理,我会改,我会听你的话,但你不许和我生气,不许不理我。”
腰间的力道加重,洛银顿时回神,她哎哟一声,双手贴在了对方有力的胳膊上,心中震惊谢屿川的胳膊还真是结实……
“哎哟,好好好,我跟你讲道理,不会不理你。”洛银答应他:“你也跟我讲点道理行不行?也不是小孩儿了,抱人没个分寸,快放开我。”
“不放。”谢屿川得她答应,心中高兴,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轻点抱,不会让你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