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仇千里气若游丝,婉转的哀求声中已没有多余力气,伴随而来是一缕轻微的铁锈气味。
稍顷,穿衣声响,牢门重新关上。
直到其人远去,四面复归安静,脸色发白的梁珩才松口气。他揪着沈育衣襟,手微微战栗,被沈育握住。
走吧……梁珩恳求。
隔壁牢房里一片死寂,弥漫着不详的气息。沈育做了个手势,探头去瞧,只一眼就怔住了,梁珩越过他肩头,猝不及防地,这一幕就展现在眼前——仇千里无力倒在软榻下,衣衫尽除,四肢大敞,灭烛罩长长的铜柄自下而上,捅穿他的腹部。
冰凉的血流连片蔓延,顺铜柄而下,宛如灯罩里伸出的铃舌,舔得满室嫣红。
仇千里已经失去了温度。
梁珩一时间说不出话,沈育听到他痉挛似的倒气,回过神,拍抚后背为他顺气。梁珩哆哆嗦嗦道:“沈育……沈育,你怎么了……”
沈育僵硬得岩石一样的面孔才一动,发现自己表情扭曲。
“他杀了仇千里……”梁珩恐惧地说,“他知道是我做的手脚!”
“别怕他!”沈育按着他双肩,让他冷静下来,眼神中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戾。
狱丞搬了几案,在佛殿阶前酌饮,今日风和日丽,诸事皆宜,不宜办公。正当他渐入佳境,忽然耳边一声惊雷——
“当差饮酒!合该治你玩忽职守之罪!”
“哎哟!”狱丞吓得手一滑,酒壶应声而碎,“瞎嚷嚷什么?佛门净地,小声说话知道吗!”
面前两个年轻人,一个脸色煞白,一个神情酷厉。黑脸的那个告诉他北寺狱中犯人暴毙,顿时狱丞眼前一黑,心说今日果然不宜办公。
匆匆赶到地牢一看——前日才送来的某位官员,和衣瞑目,安详地躺在麦梗铺就的地面,肚子插着一柄削尖的灭烛罩。
狱丞只觉天旋地转,大叫:“谁给他的灭烛罩?!谁他娘的没长脑子!”
墙角宫灯侍女已经熄灭,犹如主人悄然消散冷却的生机。
沈育与梁珩已惊骇得无法言喻,死相如此耻辱可怖的仇千里,竟在他们出去找人的短短时间内,就变成了畏罪自裁?
狱卒听得吼声,匆忙赶来,接二连三震惊当场。
“灯,灯是我给的,”一个人说,“就……因为仇大人说狱中太暗,伤眼睛……”
狱丞当胸一脚将人踹飞:“去你爷爷的!”
廷尉霍良得知消息,马不停蹄赶到北寺狱,不治狱中官差的罪,不察看尸体状况,先来拜见太子。
“何苦来哉?殿下,查案的事自有廷尉府督促,您说您还跑这一趟,人也没审着,叫死人惊了魂。”
霍良体态丰腴,面色红润油滑,说起话来很是为人着想。
“狱中死人乃是常有的事,北寺狱里关的,都是从云端跌进了泥潭,有的不肯面对,心智失常,干脆一死了之。有的自知罪无可恕,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自己给个痛快……”
嗡嗡的人声在地牢里飞虫似地乱转。
望着这些前一刻还不知所踪,待到仇致远消失,下一刻就纷纷从角落里长出来的狱卒与长官,梁珩后退一步,靠住沈育。
“唉,只可惜了这个案子,路甲与仇千里先后畏罪,要查下去恐怕难了,”霍良露出遗憾的表情,“殿下,殿下?”
梁珩如梦初醒。
霍良关切道:“这可怎么是好,听我老母说,生人遇着死人离魂,往往受惊,得找个巫医安定魂魄,否则夜里容易惊梦。麦医官今日得闲,殿下叫他来看看吧?”
“好,”梁珩声音都是飘的,“卿思虑周到,有劳了。”
第29章人皮鬼
我什么都可以做……
求求您……
暖阳充盈书房,窗下迎来又一夏的火红石竹,然而沈育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耳畔回荡着鬼魂的哀求,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仇千里屈辱而不甘的面孔。
他闭上眼,缣帛上写毁了一笔。
梁珩伏在他身边午睡,本是陪他练字,却心不在焉的,没多久就困顿,眼下两片青黑。
今日听学,沈育与梁珩显得沉默寡言,连轸与段延陵不明所以,直呼奇怪。地牢发生的事,成了束缚两人的枷锁,是只能彼此之间分担的秘密。
沈育放下笔管,听得梁珩梦中呢喃一句。
语焉不详,然而额上渗出冷汗。
“沈育!”梁珩大叫着从梦中醒来。
沈育立刻道:“我在。”
梁珩喘着气,眼神惶恐不安,不消说,沈育也知道他梦见了什么。霍良说的不错,生人撞见死人离魂,是不祥的。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成了一团乱麻,梁珩愣愣盯着沈育,眼角沁出水光。
草丛里麻雀叽叽喳喳,将梁珩的神叫唤回来。
他怏怏伏在书案上,沮丧地将脸埋进臂弯,不一会儿又叫道:“育哥……”
“我在。”
梁珩顺着几案滑下来,抱住沈育的腰,两手用力环绕,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与安全感。
“昨天夜里,叫信州守在边上,我才睡得着。”
沈育搂住他后背。
“我心里害怕,仇千里发现了我们动的手脚,告诉了仇致远。我梦见,我正要坐下,垫子上却盘着一条蛇,猛地窜起来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