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皇帝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二月里,定北侯迎娶徐氏长女。
三月末,皇后同一品诰命定北侯夫人同时有孕。
只是这年的年尾,并未如年初那般开怀。
回纥犯境,陛下亲征,霍侯镇守京畿。
霍夫人被皇后接入共同,一同养胎。
十一月末,也是如今这个季节,二人同时临产。
霍家夫人诞下长子,然中宫嫡子临世却不过小半时辰,便合眼没了声息。
“霍亭安,你既同我退了魂,为着天下说服我嫁与旁人。那你能不能守一守我,留我些念想?”皇后眼中慢慢蓄出眼泪,一点一滴落下,“哪怕你晚两年再娶妻!他、他才寻回发妻,我不得情爱,连着一点尊严也备受尴尬。你晚两年娶妻,让我好受些,不要刺激我,……或许我就不会疯掉!”
“所以,死的是我阿姐的孩子。如今活着的霍小侯爷,方是你腹中之子?”淑妃上来,揪住皇后衣襟,“所以,后来我阿姐也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她。”皇后拂开淑妃的手,拂去面上眼泪,“昌平八年,你阿姐再度有孕。我不过是在她临产之际,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了。她撑不住动了胎气,气血逆转,如此难产丧命。”
皇后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想,我若真想杀她,昌平四年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大可动手。本宫不是善男信女,容的自个的孩儿,日日奉他人为母。”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皇后望了眼霍亭安,又看向徐淑妃,“是他,他道对不起你阿姐,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要和她好好过。他同我说,他爱的只有你阿姐一人,对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君臣守护的情意。”
“我便与他说,为你心爱之人的孩子报仇吧,把我供出来,我们一起死。如此既报了仇,你又可以去陪你的爱人。多好!”
“可是,他没有!”皇后重新望向霍亭安,厉声问,“你没有,你为何没有?你不是只爱她不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去九泉陪她,要在这人间守着我?”
“你说你爱她,可是你容着杀她之子,害她之人活到现在!”
“你说你不爱我,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孩子抚养至今,认祖归宗,承府袭爵!”
“霍亭安,这便是你的爱与不爱吗?”最后的声音,已经出口即散,轻的唯有此二人才能听清。
“原来,你也爱婀珠。”萧明温揪其领,“那你当初为何不说,但凡你说、你说了……”
其实还要说什么。
彼时,萧明温打退羌族后,名声大噪。
赵家皇室又忌惮世家门阀势力太甚,下嫁公主一来笼络异姓王,再来打击世家气焰。
只是赵氏天子唯一没想到的是,娶了赵家公主的萧明温,后来直接取了赵家天下。
“可是这么多年,朕待你们不薄……”萧明温看向皇后,“也罢,大抵是天不怜朕,不愿赐一子于你我。”
皇后摇头,“陛下何必将自己说的如此情深不易,您待我是否当真情有几许,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从昌平四年到七年,仅三年间,便有两位后妃诞下公主,两位后妃怀有子嗣。你若当真用情至深,便不能容妾身失子之痛缓解,再幸他人吗?您若真是爱重妾身,便不该接杨氏入宫,或者该与我相商,让妾身去接杨氏归来。”
“退一万步讲,你要当真是个情深之人,便不会在以为杨氏离世不过周年,便对我一见钟情。听来,多恶心啊!”
“故而,后来陛下赐予臣妾的雨露君恩,让臣妾再度孕育的三个孩,并非上苍不许,实乃臣妾不喜罢了。”
“臣妾这幅身子,少时不得抗父命,后来又被爱人所弃,再后来也无法作主,被迫承着您的恩,您的赐,您的骨血渗透。唯有一桩尚能自个作主,就是对它的伤害。臣妾唯一能做的,就是伤自个,让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莫来世间受苦。”
“你——”萧明温再度失控,扬掌抖着,到底没有扇下,咬牙道,“那你,你如此妄为,就不怕累你赵氏族人吗?”
“族人?”皇后大笑,“若此番赢了,便是便宜了他们。输了,也算不得累他们。”
“那些草包,当年不顾我规劝,一脑门不动脑子只知蛮干,便要行刺帝妃的愚蠢行径,早就拉了阖族入坟墓。”
“我一介女流,一个亡国的公主,已经护了他们二十年,让他们享了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还不够吗?”
话至此处,皇后浑身抖了一下,有鲜血从口中喷出。
贤妃缓缓上前,持着帕子给她擦去血迹,“那这些年,你待七郎……你、那些毒……”
“是我干的!”皇后见贤妃,突然便哭出声来,“我、该下重一点的。下少了,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幸亏下少了。”皇后泣不成声,又哭又笑,“到头来,就七郎是真爱我。他什么都知道,让他王妃来告诉我。”
“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是为了感动我。他是不想同我兵戎相见,他还当我是他母亲。但凡他不曾历过今日,他就能记得我的好。他、知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留我最后的体面……就他,这世上,就他小心翼翼地爱我,不舍得伤我……”
“你生的孩子,我养大的孩子!”
“公主!”霍亭安见人倒下去,匆忙去接她,却不想,亦喷出一口血来。
昭阳殿里,那盏茶。
她说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皇后被皇帝扶住,抱在怀里。
却也没看他,只看着贤妃处白绫覆眼的女子,笑了笑,回首问萧明温,“可是我让七郎娶她时,你便知晓我心?”
萧明温颔首,“对,你让七郎娶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分明就是为了要让他无有依靠,让高门非议。所以朕开始疑你。”
皇后侧首看同样奄奄一息的人,“你眼光不确,这人确有帝王心机。原也不是请你回朝,是请君入瓮。”
皇后推开萧明温,往叶照处爬去,“叶氏,你过来。”
叶照上前,俯下身子。
皇后气若游丝,“叶氏,闻你出身卑贱,流落勾栏,曾与猫狗争食;被人死训,终日与尸身血腥为伍,不见天日。”
“但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话毕,还未待人回神,她便撑着最后的力气,冲出殿外,从四楼一跃而下。
如同,金丝雀挣脱囚笼。
“婀珠!”霍亭安追出,于半空抱住。
落地的一瞬,鲜血四溅,他尚在她身下,留最后一点力气,尽可能让她不受地面的坚硬和严寒。
“听到了……”
她回应他。
眼睛却是看着安华门策马破门而来少年将军。
她很欣慰,不是她的儿子。
天高地远,往后便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她亦是高兴,是她养大的孩子。
还能再见一面。
第51章、晋江首发
距离皇后薨逝已经过去近一月。
这夜,萧晏梦见了她。
年幼时在她膝上撒娇,被她抱着喂药。
稍大些从勤政殿回来,冬日里她备着血燕粥,夏日晾着莲子羹。
离宫开府后,他去庙里看过她,她不愿回宫却在他的每一个生辰都入王府陪他吃寿面。
萧晏从怀疑皇后的那一刻,到接到徐淑妃信件的那一日,听她种种前尘与没有验证的真相,基本便已明白,这二十年皇后待他,皆是算计和图谋。
她养他,爱他,照顾他,焉知不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孩子。
危局之下,他尚且理智而清醒。
然而待属于皇后的一切尘埃落定,当这波滔天骇浪过去,萧晏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她。
她握着一柄裹了蜜的刀,随时想要刺死他。
可是二十年里,任她如何想,她都只是喂他予糖,不曾拔刀。
纵是算计与图谋,装了这漫长的数十年,大抵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
萧晏在潼关的一个月,自是无比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思,不要再起无妄的念想。可是当他回到宫城,一切如他所愿,所料时,他看见那个同他母子相称了二十年的女人,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性命,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晚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分明躯骨碎裂,鲜血四溅。那般可怖的容色,可是她最后看他目光,却依旧温柔而欢愉。
仿佛在说,“七郎,我听你话的。”
这一个月里,萧晏时常想起她。
梦见她,却是头一回。
大抵是因为,明日十二月十九,是她的五七忌。
宫中连着洛阳皇城,在短暂消停后,明日起至接下来的五日,又要重新对大行皇后表示哀思。
家家哭唱,户户垂泪。
即便是一国之母薨逝,出殡日举国哀思,守丧月满城缟素,足矣。如此出皇命要京畿都城人人泣泪痛哭的,数百年来乃头一遭。
坊间偶有议论,道是当今天子爱重皇后,不忍芳魂就此归去,方让苍生呼唤挽留之。
萧晏初闻这声,只冷嗤发笑。
他的父皇,要的便是这样声音。
昌平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后崩逝翌日。
皇帝命史官载:
庄裕皇后赵氏,前凉嫡公主,十六与帝结发,坐中宫二十八载年,两情甚笃,孕四子早夭。甲午年侍疾,不甚坠楼而崩,终年四十又六。上谥,庄裕孝静慈弼抚圣皇后,系宣宗谥,祔宗庙。葬之东陵,待帝同归。
后又连发两道诏书。
一道赐予赵氏族人,按皇后意,陛下即醒,依旧归还官职,退出前朝,居南苑逍遥侯府,无召不得出。但凡爵位,可世袭罔替。
另一道赐予霍氏阖族,道是定北侯霍亭安临危受命,先代帝镇守京畿,后为救皇后重伤亡故。一生功在社稷,入太庙受天下养。其子承爵掌家主位,
如此史书诏令,说的是帝后恩爱,君臣情深。
那一夜,赵家公主的纵身一跃,霍家儿郎的生死相随,在皇权之下变了味。
故去的人终其一生总算得到荒凉的圆满底子,活着的人亦算有了漂亮的虚伪面子。
然而,终是活人比死人有更大的行动空间。
萧晏起身靠在榻上,捏了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