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白,脑中两世记忆翻涌,层层拼起。裂开的瞬间被一股心力强行黏合。
那样的一瞬过去,仿若恶毒的鲜花凋谢,尘封的往事破开,属于他的妻子的容颜回首。
浓重的血腥涌上喉咙间,他撑着力气突然便掀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红纱锦盖落地,对面的新人惶惶抬首,眸似惊鹿。
“为何是你?”萧晏扑过去,“阿照呢?阿照呢!”
“好了,礼成。”萧明温喝道,“来人,送新人入洞房。”
“没成!”萧晏撕裂一身华服,双目赤红,“没有夫妻对拜,我没有娶她……”
“今日,天地宗亲在上,满坐宾客为证,我萧清泽没有娶她!”
他冲上高台,砸落香烛牌典,口中吐出的鲜血溅上华堂,御赐的诏书被扔入地上残舔的烛火中,焚毁。
人从台阶滚下,直待火焰烧毁另一个女子的名字,才沉沉合了眼。
第59章、晋江首发
秦王府中,秦王殿下血溅华堂,当场焚毁赐婚诏书,且那般誓言凿凿,便是天子有意维护陆氏女,欲要转圜,也不得法。
只因贤妃抱子于堂下,看怀中即便闭眼昏迷然神情仍是哀戚的儿子,在静默柔顺了数十年后,终于于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帝心。
她并无多言,只一双已经略显风霜疲态的眼睛,直直盯视殿上君主。
直到萧明温先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避向他处,道了一声“赶紧救治秦王”。贤妃方稍稍柔和了眉眼,对着满堂宾客道,“礼未成,便一切作罢,诸位散了吧。”
这华堂之上,参宴的是大半个洛阳高门,和满朝文武,闻此语不由面面相觑,最后皆望向堂上帝王。
萧明温合了合眼,余光落在内侍监身上。
内侍监会意,拂尘一扫,道,“陛下起驾回宫!”
这话落下,便是默认了贤妃之语。
天子起驾,满座臣子送行。
未几皆陆陆续续散去。
转眼富丽喜庆的殿堂中,寂静又荒凉,唯有依旧喜服华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贤妃转身看她,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精致面容,不由摇首哀叹,却也再无一言。只匆忙转入内堂,去看自己的儿子。
苏合初时按着急火攻心的法子施救,结果从虎口到心口,各处穴道扎入了十数枚金针,也不见榻上人有转醒的迹象。
眼看这人面如纸色,虚汗淋漓,脉搏更是杂乱又细弱,根本已经承受不住金针入血的刺激,苏合匆忙收针。
饶是如此,还未待他彻底探出他脉搏,理清病症,萧晏眉宇骤蹙,整个人一阵痉挛,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吐出。
“快扶起殿下,别让他呛到。”苏合一惊,转身又冲药童道,“去,把我药书中研毒的三本杂记都拿来。”
他的手还搭在萧晏腕上,感受着越来越弱的脉象。
脑海中浮现出萧晏数日来的变化。
何日开始变得?
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叶照携女失踪,陛下赐婚陆晚意。
“您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今日晨起,汤泉畔萧晏的话轰然炸响在耳际。
他两辈子等的,只有一个叶照,为何会娶陆晚意?
苏合奔回前殿,拎起陆晚意,“说,你是不是给殿下吃了什么?”
“到底喂了什么?”
陆晚意抬眸看他,并无声息。
“再不说,他就要死了。”苏合怒呵。
萧晏的脉象弱的仿若游丝,是心脉受损濒死的征兆。若不及时对症施救,极有可能九死一生。即便抢回一条命,也会沦为废人。”
然陆晚意尤是牵线木偶,只沉沉低着头,半点反应都没有。
“去回陛下,让宫中御医来会诊!”苏合话语出口,只扔下陆晚意,抢过书童送来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查阅。
苏合阖眼静了静,将萧晏这数日间举止又重新缕过。
只拎出其中一本,按目录查阅。
忘忧草,肝肠醉,情花蛊,前尘诀,两生花,曼珠沙华,百媚生,千日幻……
都是断情绝爱,散去回忆的药。
观萧晏症状,苏合定在肝肠醉,两生花,千日幻三药上,然这人已经虚弱至此,乃经得起他失手试错,毒上加毒。
“苏先生,苏先生……”内堂侍者奔来,“殿下,他又吐血了!”
“闭嘴!”苏合前后翻阅那三种药,不堪其扰,“让医官正常封穴止血!”
他目光落在陆晚意身上,只深吸了口气。
滴漏渐深,日影偏转,宫中的太医也已经齐聚府中,在屏风外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陪护在榻的医官在萧晏每隔一段时辰的吐血后,便搭上他脉搏测过。
这回搭脉听诊,医官未几便指尖发颤,按下重测,须臾惶恐出声,“殿下没有脉象了,殿下……”
太医院院正跑在最前头,搭脉观瞳,数处施针,终于将人吊起一口气。
药童出来将情况告诉苏合,苏合头也未抬,只按书中记载,挑杆称药,调以三种毒药的配方解药。
如今,肝肠醉已经制好,正在制作两生花的解药。
“告诉里头,让他们撑住,且让殿下熬过今晚!”
陆晚意幽幽转向内堂的方向,呢喃道,“他居然宁可死,也不愿意忘记她……”
“你说什么?”这个档口,苏合唯有对她的话给外上心。
“我说,他其实只要乖乖忘记,就不会这般气血逆行!”她目光游离,缓缓抬手拨下头上发簪,步摇,凤冠……
苏合还欲开口,她已经散了发,复了先前呆滞模样,开始脱喜服。
喜服七层,她脱了许久。
然,还没脱完,贤妃便从内堂跌跌撞撞出来,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陆晚意被吓了一跳。
贤妃双泪纵横,求道,“晚意,你告诉苏先生吧!算我求你了……七郎他若是亏欠过你,但至少当年是他救你回来的,至少这么多年,我养育了你啊!我没有女儿,自问是把你当亲身女儿抚养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到底还欠了你什么,我还,我替他还……求求你!”
贤妃以头抢地,声泪俱下。
陆晚意挣脱她,眼泪落下,冲去面上浓重的妆粉,露出一点最初素净模样,只爬起来往外走去。
徒留贤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姑娘!”府门外,她撞进一个熟悉地怀抱,闻声抬眼。
她顿了片刻,低声道,“何承,去把解药给他们!”
“姑娘——”何承一时没有抬步。
“这处的恩仇,已经都了了。”陆晚意泪珠颗颗滚落,“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做。”
清河县主陆晚意,至此失踪。
而苏合检验了何承给的药,喂给萧晏,诸人总算松下一口气。苏合结合那两生花的药性,又观萧晏身子,和诸医官会诊后,预计他得十余日才有转醒的可能。
只要人未醒来,诸人便总是心中不安。
翌日,连着萧明温都罢了朝,来到此间。
他在床榻畔默声坐了一日,观榻上形容憔悴的儿子,又看一侧眉眼低垂的发妻,终于生出一点歉疚之情。
*
这日,乃十月十二,亦是萧晏昏迷的第六日。
湘王府中,慕小小又失眠了。
将将平旦,她便睁眼坐起身来。
萧旸睡得极浅,她一动,便也醒了过来。
慕小小因何失眠,不言而喻。然她如今忧心忡忡,实乃牵挂叶照。
当日叶照同她讲的也算明白。
讲了自己非走不可的缘故,讲了走之后萧晏可以好好生活的缘故,讲了她也会照顾好自己,来日安顿好给她音讯的许诺,如此她才忍着闭口不言。
便是圣旨下达,萧旸震惊疑惑,她亦只是编了是叶照和萧晏两人的决定,拦着不让他多问。道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
谁曾想,萧晏对叶照的那份情,竟能冲破那药力,宁可逆了一身气血都不肯将人遗忘。
“小小,七郎会醒来的,阿照也定找到的。”萧旸亦坐起身,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日子,秦王府闹成一团,早已失去了主心骨。
萧旸顾左虑右,一边是身怀有孕的妻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手足,还有一处是远走他乡的徒弟。
幸亏他尚且清醒,只将萧晏全程托给苏合,自己照顾着苏小小,然后派人寻找叶照母女的踪迹。
眼下,寻找的范围,按洛阳为轴心,已经延伸至方圆三百里。
“我总觉的阿照出事了。”慕小小摇头道,“当日婚宴之上,七郎闹成那样,莫说整个洛阳,这些日子下来,便是半个大邺的人都知晓了。她怎会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但凡她听到一点,她一定会回来的。她怎么舍得七郎伤成这样,而不闻不问。”慕小小落下泪来,“你不知道,那日她来,还与我说,莫要见七郎新婚大喜,洞房花烛,而恼怒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分明比她更无辜。”
“明郎,阿照这么爱他,但凡她是自由的,她一定已经回来了……”慕小小越说越激动,由觉小腹一阵阵发疼。
只蹙眉靠在萧旸肩头。
萧旸搭过她腕脉,吩咐外头上值的侍者将安胎药送来。
他给她输了些内力安神补气,直待她稍平息些,方轻声道,“阿照走之前特意来见你,将事宜告诉了你一人。不仅仅因为你是她阿姐之故,更因你有了身孕。她担心你,在赐婚旨意下来时,受不住那般变故,怕你伤到孩子,如此才提前告知安抚。你和孩子若是有闪失,便是她回来,你让她如何面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