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燕贵太妃冷不丁的问他那么一句,他没有一丝防备,着实是有一点无措。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皇后,帝后之间的婚配,向来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皇后的职责在于主持中馈,要说多得圣心,历朝历代,没有几个皇后是皇帝真心喜爱的,都是出于政治上的需求。李永邦自然也不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喜欢上官露,但是他的皇后,只有他可以废,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置喙?没想到燕贵太妃居然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得审慎的回答,一弄不好,皇后指不定就被陆燕给弄死了,可他要说不是,凭陆燕对他的了解,皇后不死也残废。当然也正是陆燕太了解他,他便赌了一把,故意说是皇后,那么这样一来,陆燕或许会反过来猜,兴许暂时能保住皇后。

可谁又能保证陆燕百分之一百绝对会中计呢?

要是她把他的话当真,没有反过来猜,认定了皇后是她的敌人可怎么办?

李永邦真是辗转反侧,到了未央宫,用完晚膳,连福禄递上得盘子也叫走,他实在没这个心思,连敷衍都不想敷衍。

当皇帝其实很可怜,他的父皇生活在大覃动荡飘摇的时代,内忧外患,内有诸王夺嫡之乱,外有列国强敌环伺,大覃的江山是他父皇一只手给压下来的,弄文的是他父皇的心腹,时代大儒,武将也是当世枭雄,就连天机营,安插于举国上下各地的密探,都被他父皇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父皇铁血手腕,说一不二,他父皇有强硬的资本,可以充分的放肆。但他就不行。

他生在太平盛世,他的目标是巩固祖宗基业,能更上一层楼最好,不能的话起码也要守成,无论他对国政有怎样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心,比如说想取消天机营,总会受到各方势力的掣肘,结果弄到伤筋动骨。

在感情上亦是一样寸步难行,他身为皇帝,繁衍皇嗣是根本,他没有资格去爱,事实上他连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摸不太清楚。要说他从前有多爱陆燕,还真的谈不上,顶多只能算是年少时的一些爱慕,心动的成分居多——当是时他被父皇从头到脚的管束,母后的事令他苦闷,他没处诉说,自己的母亲越是纵容他,包庇他,他和父皇的关系就越是紧张。陆燕是唯一能和他说的上话的,他身处禁庭,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离这座巨大的樊笼,而陆燕就像是盖住笼子的布上破了的一个洞,使得他终于能够透一口气了。

但许是怕他和陆燕走的太近了,父皇竟心急火燎的往他身边送了几个稍稍年长略有姿色的宫女,专门教他男女之事。他毕竟是个少年人,起初的确有一些新鲜感,后来和陆燕聊得多了,诗词歌赋里能酝酿出浪漫的情怀,便觉得和不认识的、没有感情的女人一起躺到榻上,简直跟畜*生没什么分别。

那时候,心动的成分加上对父母的反抗差点就将他往爱上陆燕这条路上逼了,直到陆燕进宫,一切有了改变。

陆燕不再是他名义上的小姐姐,而得唤‘母妃’,他接受不了,企图帮助陆燕摆脱父皇的召幸,然而他父皇不过是当着他的面小小的试探了一下陆燕,就令他就知道他于陆燕而言,不过是政治上的砝码,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昔日情分支离破碎。但一切还没有结束,最可笑的是,也是促使他离开京师直奔乌溪战场的,是陆燕竟然要他娶上官家的女儿。

他伤情之下,以参政为名,逃到了乌溪,以为遇到了连翘这个生于山野的姑娘一定会有所不同,谁知道连翘又是个蛰伏的杀手。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了断和连翘的事,就见到了他传说中的未婚妻,乌溪大都护的女儿,一个没事喜欢跳楼的姑娘,一个和他一样恨不得挣脱束缚远远逃走的姑娘。而这个时候,疲惫如他,已经分不清喜欢不喜欢,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他终致明白,只要他一天还是大覃的皇子,未来的储君,他就没有可能逃脱属于他的命运,既然如此,他和上官露就各司其职吧。

但他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这样他怒火中烧的时候,她便能将一切矛盾都化作掌心绕指柔,他向往这样的生活。偏偏上官露的脾气和他差不多,他看到上官露在反抗就好像看到自己在反抗一样,即便是恨得,也言不由衷,也不是发自肺腑。没有恨到要她去死。否则在她杀死连翘的时候,他就可以一剑杀了她,不会留她到今天。

很多人以为他偏宠赵氏,登基之后赵氏就有机会入主中宫,没有人知道,在皇后的人选上,除了上官露,他从不做他人想。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西洋人进贡的自鸣钟在一旁角落里滴答滴答的走着,他正在临贴,却被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搅的心烦意乱,不能平静,一晚上写了多少张就废了多少张,最后不得不搁下笔来,把四周的小太监都遣到了门外,问福禄道:“禄子,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说,你认为她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福禄自然懂他的意思,斟酌再三道:“此事,还真不好说。”

皇帝着急道:“她若真信可怎么办。”

福禄劝慰说:“奴才以为方才的情形,陛下的语气之中置气的成分较多,燕贵太妃娘娘素来又是蕙质兰心,头脑机敏,说不定燕贵太妃娘娘对陛下的话另有他解。”

“真的?”他半信半疑的看着福禄,福禄是他父皇和母亲留给他的近侍,对他的事全都一清二楚,他完全可以推心置腹。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他坐了下来,总算松了口气,问道,“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禄答道:“宝琛回禀说永乐宫里娘娘和大公子一切都好。”

皇帝颔首,不再多言,闷头又临了几章经。

第35章 奉先殿

接着几日,内侍局的人全都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春分那一天,陆燕在兰林殿里等着,等各宫各院的妃嫔们来给她道贺,然而等来等去,毋宁说皇帝和皇后,就连妃嫔的人影都不见一个。

陆燕的心里猫挠似的坐不住,让彩娥出去打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到了凝香,回头亟亟忙忙进里屋回禀道:“主子,亏得皇后那边的人来通报咱们一声,说是陛下如今正偕同礼部、文渊阁,文华阁还有武英殿的大学士们在太庙呢…….”话还没说完,彩娥不过走的急了换了口气,陆燕的脸上便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太庙?我毕竟不是她的生母,如此大费周章的,只怕来日要被言官们的唾沫给淹死。”

太庙里供奉的向来都是大覃的君主,后来渐渐地皇后也能升入其中。当后妃的起初是盼进幸,盼得宠,但说到底最后谁不盼着能入太庙!生前不是皇后,死后哀荣,母凭子贵也是好的。

彩娥知道主子想岔了,她当真不想坏了主子的兴致,但总要实话实说,当即垂着头低声道:“不是的,主子,陛下和那么多位大人在太庙是为了给先皇贵妃上徽号,听说还请了一堆的和尚做法事,孝慎皇后为孝淑慎皇后,再追封先皇贵妃为孝淑睿皇后,接着升祔孝淑睿皇后的神主牌去奉先殿,道士们在那里等着。一应全部完事了,才轮到咱们。”

陆燕的笑凝固在脸上,彩娥怯怯的望着她,只见下一秒,陆燕便大手一挥,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难怪御膳上的人说他连着三日都斋戒茹素,既不饮酒,也没叫太医循例记录脉案,竟是为了她亲娘,我呸!”陆燕冷笑道,“她一个死人,我一个大活人,这种事能放在一起办吗?他这是生生的往我脸上招呼呢!哪里是奉我为太后,根本是巴不得我快点死才好。”

“主子您可千万别恼。”彩娥上前替她斟了一碗茶,“气多了伤身。主子,今天是您敕封太后的大好日子,您绝对不能往心里去。奴婢愚见,不会说话,但奴婢知道陛下肯定是在乎主子您的,单瞧着适才皇后跟前的凝香姑姑送来的礼单,就看得出,竟赛过了之前太皇太后的寿辰呢。太后您的敕封被延后了固然可惜,但陛下想必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事关礼法孝义,陛下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孝淑睿皇后是陛下的生母,陛下御极的头两件大事,自然是改元和追封生母。否则即便是主子您当了太后,只怕前朝的人也不服,陛下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主子您啊。”

“真的?”陆燕扬了扬眉,“可皇后那边怎么这么晚才得到消息?皇帝要做什么,她不是该第一个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彩娥叹了口气,“可是主子您有所不知啊,据说陛下之所以先赶着去给先皇贵妃上徽号是因为受了莹嫔的挑唆,莹嫔趁着陛下情致好的时候,声泪俱下的把礼义廉耻忠孝敬恩全都说了一遍,陛下被她感动的不行。这件事便交由莹嫔和她那个在朝里当官的弟弟,偕同礼部的人一起来办,皇后那边被瞒的严严实实,一直到今早才得了消息,往太庙赶的时候险些来不及,极其狼狈,永乐宫上下自然也跟着鸡飞狗跳,不过皇后还是差了跟前的大姑姑来传话,想是怕您等着急了。”

陆燕愤懑道:“那莹嫔和仪嫔二人为了争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仪嫔显然是没有莹嫔有手段,皇后又是个面疙瘩,真是……当初要是知道她这么没用,我怎么着也不会选她!”说着看了一眼彩娥,又道,“罢了,要是她太有用,像莹嫔这般聪明,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彩娥忙不迭的点头道:“是,主子您自此和皇后就是婆媳的关系了,皇后要是个忒厉害的,没得您生受。再说了,主子您之前也道,您一个大活人,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和一个往生的人计较什么!您大度些,一来在太皇太后跟前好看,二来在陛下跟前也抬得起头,至于前朝的言官们,看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您也说的响嘴。”

陆燕瞥了彩娥一眼道:“你个妮子从前跟着我不见你口舌这样伶俐,而今士别三日要刮目想看了。”

“奴婢也是没得法子。”彩娥耷拉着肩膀,道,“主子您过往只有我一个,奴婢知道自己蠢笨,不能为主子您分忧,主子是没法子凑合着用,奴婢蒙您不弃,只有愈加勤快的干活,报答主子您。现下却不一样了,主子您当了太后,搬到永寿宫去光是伺候的中人就有二十个,宫女十五个,个个都能顶半边天,比我能干事,奴婢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想着临时抱佛脚,狠狠地拍一拍马屁。”说着,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主子您别嫌弃我。”

陆燕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嫌弃谁都不会嫌弃你,你好好的把心安回肚子里去吧,咱们从前那般苦那样难熬都熬过来了,往后有你的好日子过。那些大宫女办事是比你麻利,但在宫里行走的时间久了,个个都是老油子,我信不过她们,我只信得过你。”

彩娥闻言,开心的咧嘴一笑,忙端着茶盏又递到陆燕跟前:“那主子您不气了,咱喝口水,奴婢给你剥栗子。”

陆燕笑了笑道:“不必了,把皇帝的礼单拿过来我瞧瞧。”

彩娥恭恭敬敬的递上,陆燕翻开一看,有:《白猿献桃》的围屏一架,御制万寿如意太平花一枝,龟鹤遐龄花一对,珊瑚一千四百四十分,自鸣钟一架,寿山石群仙拱寿一堂,银累丝海阁双龙纹珠宝盆景一尊,紫檀木边座嵌木灵芝插屏一副,千秋洋镜和百花洋镜各一架,东珠、金珀等念珠一九,皮裘一九,雨缎一九,哆罗呢一九,璧机缎一九,沉香一九,白檀一九,绛香一九,通天犀、珍珠、玛瑙、雕漆等古玩九九,宋元明画册卷九九,攒香九九,御膳房数米一万粒做‘万国玉粒饭’,及其他一些罕见异宝等等。

想必是皇帝吩咐内侍局从库房你取的。

很多连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宫里都没有,特别是其中的一副《快雪时晴帖》,是真迹。

她知道这必然是他亲自挑的,因为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可见礼物并非随意经他人的手敷衍她的,她胸中这口气总算顺了一些。

之后,内侍局的大总管张德全,钟粹宫的大姑姑锦葵一起来请她,由于皇帝已经派官员告祭过天、地、宗社,陆燕只须领金册、金印,接着到奉先殿拜谒和敬谢祖宗即可。

她在彩娥的搀扶下上了软轿,随着浩浩荡荡的卤簿依仗,到了奉先殿,抬头看檐下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她捻了一炷香朝列祖列宗,包括先帝,她的亲姑母孝淑慎皇后,还有孝淑睿皇后,一一行礼。

心理依然不忿,想着傅蕊乔不过比她早几个时辰追封,所以现在才能在这里要她这个大活人来参拜这个害死她姑母的女人,但凭她傅蕊乔生前怎样的光辉都好,终归短命,就算她上再多的香又怎么样,死后哀荣,不过是她头顶上的一块牌子罢了,不值一提。

最后是挪宫,她径直回到永寿宫,接受皇子皇孙,后妃公主,还有文武百官的祝贺。

她准备了一些赏赐,例如皇后,她给的是金镶玉四龙戏珠手镯,仪嫔,一支点翠水仙蝶纹头钗,就连位份较低的住在钟粹宫的裴娘子都拿了一对镶料米珠石松鼠葡萄双喜头花,而莹嫔却只得了一副黄罗素圆扇。

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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