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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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邵夏笙梦见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赌城,没有云盟,没有无秩序的自由,没有规则被践踏。虽然个别的暴力与混乱依然存在,有意识生物的个体之恶永远无法消除,法制虽然时常被抓住漏洞但每一年都在修补完善……虽然这个世界也不那么完美,但比起现在,要好多了。

好多了。

但终究是梦而已。

邵夏笙睁开眼睛,从遥远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脱离,回到了绝望的囹圄。

云城早上的阳光永远都是这么灿烂,可是无论阳光再如何耀眼,也无法照亮这座城市人们的心灵一角。

甚至觉得拉开窗帘迎接新一天的动作都稍显多余。

邵夏笙维持着刚醒来的姿势,对着天花板发呆了几分钟,然后慢慢拖动沉重的身体,来到梳洗台前。他用清水对着脸上冲了冲,看向镜子,乌黑的眼圈,满脸的疲惫没有丝毫消除的迹象。

胡子已经很久没刮了,但这样会更好一点。邵夏笙对着镜子偏转自己的脑袋,每一个角度下的脸部线条都像极了邵华。在邵夏笙17岁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和邵华有多像,小时候还被调侃过自己是不是邵华亲生的。但到步入30岁以后,这一趋势便如倾泄的洪流般再也无法阻止。

他现在就连出门都要戴着口罩。毕竟只要一摘下口罩,人们就会发现邵夏笙跟云门广场上作为纪念立的赌神雕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算长了胡子,多了一层遮掩也完全无法掩盖跟邵华相似的轮廓。

他没想过自己会与邵华如此相像。他憎恨这个嗜赌如命的男人如一条落水的狗般死在赌桌上,恨他抛妻弃子,让他的儿子在云城中如一条下水道的老鼠般苟活至今,甚至连自己的面容都无法暴露。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隐姓埋名、不择手段的生存至今,但是命运没有给他答案,他自己给出的答案和命运一样,皆为无。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新的一天没有意义,但时间的转轮永远不会停止,他必须加快脚步,完成本应属于他人的使命了。

14亿黄金的赃款,是23年前探员们用性命换来的。本该被制裁的云盟没有倒台,他们对云城中的探员进行大清洗之后,又卷土重来了。将云城建设成了如今这个世界闻名的赌城。

隔着墙他都能听到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赌场中高昂的喧哗。

再次确定自己的口罩有没有戴好,邵夏笙拎起钓鱼用的工具包出发前往海岸边。这里离那片广阔的大地明明这么近,他只能遥遥望着碧海蓝天的尽头,仿佛这样就能离对面更近一些。微腥的海风仿佛在嘲笑他,明明连陆地的轮廓都看不到。

坐到自己常待的位置,邵夏笙从包里拿出钓鱼用具开始组装,云盟的走狗城管一如既往的在进行巡视,邵夏笙这幅老面孔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只知道是个喜欢钓鱼的赌客,从没有跟云门广场上的雕像联系在一起。倒是由于常到岸边来,被云盟的人怀疑跟探员有勾结,跟踪了数年无果之后便排除了嫌疑。

邵夏笙自然是知道云盟怀疑过他,他没有表现出害怕逃避的心态,而是一如既往的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出门,钓鱼,商会,回家。也有城管问过他为什么从不去赌场,他只答:“我的父母都是因赌博而死,我就不去挥霍这条贱命了。”至此,他们便不再多问。

其实邵夏笙撒了谎,他的母亲并非因为赌博而死,而是身患绝症,被抛弃在了海岸对面,恐怕早就去世了。非要说的话,赌博不过是害她客死异乡的间接原因。

时辰还早,这会儿来垂钓的人并不多见,邵夏笙一直都是那些钓鱼人间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的那个。他甩出钓竿,然后静静的看着水面轻微的波动,鱼一时半会不会上钩,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

但是自从那次大清洗后,所有的探员活动……几乎都销声匿迹。他明明早就做好了交付一切的准备,但是他要等的命运却迟迟没有到来。哪怕是噩耗也好——他所等待的消息,却如隐没于深潭中的黑藻般不见踪影。

“或许是时候……该放弃了……”他对自己说。

但是此时浮漂动了。他下意识的做出收杆的动作,果真拉上来了一条7厘米左右的雀鲷,他早已在铁桶中放了水,于是把鱼从钩上拆下来,扔进桶里。他正欲再次甩杆入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转眼看去,沿岸另一头有一群人正慢慢走过来。

说不定是云盟的人。

他下意识的拉了拉口罩,不动声色的继续钓鱼。

那群人的声音由远而近:

“……邹先生是明事理的人,我云盟愿意开诚布公的合作,也希望大家能公平、和谐的交流日后的安排。”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微微一笑,对着几名身着黑色西装的人说道。邵夏笙目光一凝,他瞬间认出来这老者便是云盟的高层、亦是邵华死去的那场赌局的观众之一——孔原!

黑色西装的人中间有一名坐着轮椅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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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便是孔原口中的邹先生。听到孔原的口中冒出“公平”、“和谐”等词汇,西装人一方皆露出了不忿的表情,但由于中间有邹先生镇场,他们都不敢发作。

那群人很快便从邵夏笙身后经过,中间的邹先生似是轻叹一声,颓然念道:“终是如此。”

他的语气写着妥协。

“早这样不就完了?”不知是谁嗤笑一声。西装人一方忍着一股怒气和怨气,在邹先生的安抚之下才没有贸然冲上前理论。

这份慎重是对的。

连邵夏笙都注意到,后头包围着的云盟下属,隐藏在身侧的是明晃晃的枪口。他们的言行不能不慎。

他们很快从岸边离开。

邵夏笙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一条鱼,百无聊赖的打开了收音机。云城能接收到的频道并不多,大多都被云盟屏蔽了。而从中传出来的第一条消息便是重磅消息——

“……云城已正式与龙国恢复联系,原行政单位将改组为政府……”

原行政单位……也就是云盟。

一个利用赌博发家的犯罪组织……改组成了……政府?

邵夏笙对着收音机发愣,浮漂已被扯动了老半天也丝毫未察。直到最后,他麻木的收杆,才发现钩上的饵食也被吞噬殆尽。

远处响起了齐升烟火的震响。

收音机中主持人介绍的东南亚请来的乐团,开始依照安排演奏起欢乐颂。每一个频率,每一个音响的孔洞,皆充斥着音符的洗礼,普天同庆和平与安宁的到来。

庆祝罪恶在城市的洪流中变为永不止歇的漩涡。

庆祝正义终究被资本的手掌扼杀在无底的深海。

庆祝和平在血腥的硝烟中被视若珍宝捧上神坛。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鱼竿。

连日复一日的等待,都失去了意义。

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大地上,黯色的草地仿佛下一秒又会有一朵花枯萎。楼宇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把邵夏笙全身都覆盖而去。光线被隔绝在暗影边缘,与他不过咫尺之距。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朝他迎面走来,眼神从漫无边际的大海,转向了岸边的邵夏笙。

那人是今天拥簇在轮椅老人身边的西装男人之一。

“钓到什么了?”男人状似好奇的问道。

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邵夏笙有些紧张的撇开视线,低声答道:“雀鲷。”

“哦——这鱼还不错啊。”男人拉长了声线,邵夏笙觉得,对方可能根本就不识热带鱼种,只是下意识的迎合他。

他偏移了路线,打算从小路回家,男人跟在他背后接着问:“你是本地人吗?”

他别无他法,只得老实的答道:“是。”

“在云城多少年了?”

“忘记了。”

男人轻笑了一声,却不是嘲笑,只是染上了类似黄昏末时的伤感。

“那可真够久的。”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总觉得。”男人污浊的黑眼睛看着他的后背,略显驼背的身形在晚风中倾斜,在他背后形成了一道比他自己的影子更像影子的剪影。男人接着道:“……该对你说声抱歉。”

“?”邵夏笙微微回首,用余光看向他,似是在等一句解释。

他却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云门广场在哪里吗?”

“知道……”

“能不能……”男人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已经猜到了后半句的邵夏笙别无他法,认命的做了人型导航。

庆典正在举行。前往云门广场的方向,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或是举着收音机、或是拿着新型的终端,无一不是在为其中播放的内容欣喜若狂。

两人穿行在其中,汇入人流的同时却显得格格不入。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喜悦,只有他们两人面无表情。如同雕塑般穿行而过,不为任何庆祝的活动、叫卖的摊贩、吸引视线的高谈阔论而驻足。

广场很快就到了,有人正举着相机对赌神的雕像拍照。邵夏笙在稍远的距离停下,对男人道:“到了。”

“谢谢。”

男人抬头看着雕像,并没有要上前一步的意思。邵夏笙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离开,男人率先开了口,自言自语般讲起了故事。

“我有个老朋友也是云城人,他有个漂亮的妻子留在龙国治病,和我这位老朋友失联了很多年。我回云城就是为了找他,不过看来,他应该是死了。”男人看着雕像,眼眸中呈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

“我很后悔。前几年为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疏忽了对他妻子的照顾,忙完了去看的时候,他的妻子就撒手人寰了。”男人迟疑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没听到她的遗言……也没问到她的儿子究竟在哪里……”

“……”邵夏笙没有回应他。对邵夏笙而言,这不过是过客能在茶闲饭后随口讲述的过往,对他人而言不重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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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更无意义。所以他没有回话。

男人看向他帽檐下的双眼,嘴角含着笑意,似是有些释怀:“听我这种老头讲故事很无聊吧?今天真是谢谢你,你也快回家吧。”

“……”邵夏笙点点头,犹豫着祝福他道:“希望你早点找到那人。”

“借你吉言。”男人点点头,接着道:“对了我姓林……算了,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懊恼的抓了抓头发,打断了自己。

“哦——这姓不错。”邵夏笙扯了扯嘴角,忽又想起自己戴着口罩。

男人反应了两秒,才发觉邵夏笙是在内涵他不懂装懂的傻样。

他蓦然睁大眼睛,忍俊不禁。

借着最后的余晖,那笑容闪闪发光,让邵夏笙回忆起了仿佛有无形的手支撑起的广阔星海。在他等待的每一个日夜都有一片星,仿佛在等待人类去发现,去追寻。就像每一个夜埋葬的真相,都等待着有人去发掘。此刻借着光线,他仿佛发现了新的星星。

脑海中甚至闪过一道错觉。

如果能早点遇到他就好了。

他们在广场门口分别。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及时点起的街灯让两人的身影显得不那么寂寥。男人目送邵夏笙背着渔具离开,正想走向反方向,忽然发现脚边有个亮闪闪的东西。

一把钥匙。

钥匙连接着一根陈旧的红绳,红绳上有着褐色的印记,钥匙由于保管完好的缘故,虽然有摩擦过的伤痕,总体上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没生一点锈。

“难不成是……”男人当即追上了邵夏笙的脚步,所幸在下一条街道就遇到了脚步迟缓的邵夏笙,连忙叫住他:

“喂!”

邵夏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转头去寻找来人。

或许是因为身体原因,光跑了这么几步,男人便有些喘不过气,在灯光下插在黑发中的花白就愈加明显。

“你的钥匙。”

男人对邵夏笙说着,把掌心的钥匙捧到邵夏笙面前。

“这!”邵夏笙下意识的摸了摸空荡荡的领口,随即才接过钥匙,颇有些意外的讷讷道:“我都没发现……太好了,弄丢了可就麻烦了。”邵夏笙吁了一口气,把断裂的红绳两头系到颈后。

邵夏笙看向男人,摘下面罩,微微颔首:“真是谢谢你。”

“不、不用……”

“我姓邵……”邵夏笙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不重要,反正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两人相视一笑。

邵夏笙这才安然的走上了回家的路途。

他没发现男人在目睹他容颜的一瞬间露出的惊讶。

真像。男人恍惚的想着,又摇摇头暗自否定自己的想法。

转眼到了回龙国那天,根据协议,云盟本身自治权尚在,权力还受到东南亚的法律保护,他们无法再加以干涉。这片有争议的土地,终究在暗流涌动中以一个中立的身份存续了下去。

“发什么呆,老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船快开了。

林栩云呆呆地看着雕像,又回忆起前几天遇到的那人的脸。为什么没人发现呢,连他自己都没第一时间发觉,那张脸跟云门广场上的雕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到他再去寻的时候,邵夏笙的身影早已隐没在人群和巷道中。

码头那边有些骚动,林栩云提着行李箱过去,注意到轮椅上邹老正紧皱眉头跟一个同事商量着什么。

“发生什么了?”林栩云问。

“有人跳海了。”

“跳海!?”

“嘘——”那人止住林栩云溢出口的声音,暗示这件事不可声张。

“重要的不是这个。”邹老沉声道:“打捞的过程中,捞到了……”

林栩云低下头,听到邹老在他耳边低声道:“金子。”

他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

“我正跟本部申请,接手调查。……刚好,回信了。”邹老看着终端,眉头仍未舒展。

“怎么样?”

他们都有些紧张。

“走!我们快过去!”邹老当机立断。他们立刻执行命令,有人自发接过了轮椅的把手,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坠海的地点。

岸边聚集着一些围观的闲杂人等,地上有一套渔具和一双陈旧的布鞋,兴许是死者留下的。但是没有遗书。

打捞的是云盟的人,看到他们皆有些惊慌:“你、你们怎么还没走?!”

邹老立刻说明要接管相关案件,原因是可能牵扯到一起走私案。

孔原为首的城管等人很快也来到了现场。面对邹老的咄咄逼人,他们松软了态度,表示云盟方会配合调查。孔原转头便去联系其他的云盟高层,很快笑意从他的嘴边消失,连面色无法掩饰的沉重了下来。

此时尸体已经随着几块零散的黄金被打捞了上来。躺在特制的网中,仰面朝上的男人已经被海水泡的有些发胀,脸部特征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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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林栩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那天为他带路的人。

尸体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把钥匙。恐怕是那天掉了之后,主人特地加固过绳子,让它没那么容易断裂。浸透了海水的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下逐渐也被溢出的海水浸湿,散落的金块金条覆在他的身上,比起陪葬品,更像是一层金色的被窝,在最后的时刻伴他安眠。

真好。林栩云呆立在原地,庆幸般想到:他是面朝天空走的。

“是他吗?”邹老问正在比照人脸识别的人,那人点点头:“78.9%……不过以防万一还是需要进行DNA比对。”

是他。是邵华的儿子。

他用了无数年的时间,将这些再也不见天日的黄金转移,以自身为祭品,制造了一场华丽盛大的演出。把被掩埋在时间中的真相,以一代人的落幕为终点,作为揭开的起点。

如果他早点来就好了。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早点遇见,早点把握住机会……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失败者,都会以如果我早点作为先决条件,作为自己的失败有更改余地的借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的搬运尸体,有的搬运黄金,他们有条不紊的把现场清理完毕,很快岸边的警戒线又被拉开,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甚至有人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人用生命的方式铭刻了一场演出的谢幕。

打捞黄金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本部派来的技术更先进的打捞船正在路上。

“你还不走吗?”有人问林栩云。

“我再……再看看……”林栩云声音有些无力。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那人安慰似的叹息了一声,“别太责怪自己,因为这案子你也快把身体搞垮了吧?要是我们早点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这么想。”他拿着工具从岸边离开。

警戒线剩余的一端被海风扬得老高,似是在为他送行。

“今天,蒙面人没来。”一名垂钓者用本地方言忽然说道。那是夹杂着中文和东南亚语言的地方方言,云城人几乎都会讲。

“奇了怪去,以往他早就在这里了。最后走的也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好像在等谁。”

“乱讲,等会在这等?码头就在那边,怎不去那等哦。”有人立即否决他。

“他是不是等到了啊!”那人不满的回嘴,“等到了自然就不来了呗。”

“也、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他只是钓鱼钓腻了。”

“笑死,你不会腻哦——”

垂钓者细小的谈笑声渐渐被海风吹散,微腥的气味从海的彼端吹向岸边,仿佛是游鱼在追逐灯塔,追逐触不到的陆地。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化作了撞死在岸边的鲸。

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日复一日的等待,等跟他怀有相同目的的人,等待解放,等待回归。但他等来的只有深不可测的海底,暗无天日的天空,作为陪葬的冰冷暗流和写满罪的黄金。

林栩云掩面,无法抑制的呜咽恸哭。

如果有再一次的话——

他唯一的、卑微的愿望,只是希望鲸能在海底安然存活。

不要再向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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