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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廿七折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子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
神志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
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
炼刀》修玉善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
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託付。」横疏影晨间秘密
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
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
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併面呈萧老
室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
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隻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
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
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代。
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
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
几裏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关係密切,若岳宸风
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係密切,自
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
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隻支持兵,驻扎在龙口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
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
斗也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到,却要从他人刀
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
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隻近三尺、宽
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
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导。老胡的配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復
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併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
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却
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远望,反应
冷淡,这一路轻鬆閒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
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
', ' ')('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
便当越城浦。流影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裏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
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乍舌不下。
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
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裏开始,咱们
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
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
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洩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
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
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閒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门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
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
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裏许,车架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
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
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
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隻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
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
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
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裏?」老胡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臺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裏处处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真是怪了,难道岳
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
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裏吧?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
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
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
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裏,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
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
血色的梦魇裏,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
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
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
', ' ')('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
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
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
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晕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睛,给人家一点
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裏,东一块西一块、
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地上、墙上、破烂的竹椅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
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人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
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叫人不禁
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微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裏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
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
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
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
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以这片血迹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
粗细的斜长血点,触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裏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
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惨死
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屋裏维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
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
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拂去尘埃,见排上朱漆陈旧,以
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排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
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
月炼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
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
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书畔的屉匣,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
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额点头,一会儿才介面:「喏,我在找这裏。」
将手裏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
殊引》。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裏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
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蹈海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
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闢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
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
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
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页写着:「曰
『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灵仙仿佛,山中之人兮好
神仙,想像闻
', ' ')('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
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裏女子持刀平举,
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
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
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
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
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
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
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
式,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瞭若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
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
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
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
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奥秘全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爷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谱「么?那可
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士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谪长,录于宗轨,和家法,
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
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中的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裏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照。
「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
西,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事物,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
主便随老爷子和小姑娘埋进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抽屉裏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爷子过世前正
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裏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着诉,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
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也是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
刀,与画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
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咱们总得替他想撤不是?「「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压在同一
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刀谱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
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这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太倒楣,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
有一个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至泯没。」他将整条手稿层层对迭,褶成了烧饼大
小,取出了另一隻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如贴身的内袋裏。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
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装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
', ' ')('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
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是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
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到给他。你也别翻太久,
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柜。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冢,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隻字。耿照心念一动,
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
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王大明神,
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
又伏地磕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
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
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
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俐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
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嘶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荡,犹如走马;
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得这尺寸,才能让他
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锵!」一声轻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
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的小路掠向崖下,
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七个字,另一块
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
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他们刻两块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
个字、一个字的说: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儘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确实全东海最
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型大小的首席屠华应也比不上。「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
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耿照握住他的双手。
「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的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摇帮我?我的学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事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补充道:「老
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他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
「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更凄惨,若
不依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事一场笑话!
「我只要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当日若非是你,我早就亲手将那
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
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
', ' ')('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膊虽细,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
韧之力震开,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
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抛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阿傻面目僵冷,单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娘的是摄奴、
是岳宸风,不是你!他们救你是处于善意,他们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他们的
好心、他们的情谊、他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然分开,双双坐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
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道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了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傻压
按在地上,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
给我把眼睛睁开!」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
睁开眼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锵的一声,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傻
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
正自错愕,一双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
「他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
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
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和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
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
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
「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
在,虽然烂的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摇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
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刀附体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体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臺,你和我大概难以倖免。我
练得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
多时,这点你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
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退岳寰风的刀法,但无法给
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
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
「我也不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时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啊傻犹豫片刻,双手抓
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赖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
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拉。」说着便要起身,啊傻正要鬆手,胡彦之突然
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到。耿照眼尖窥破,急到:「老胡!你--」语
声未落,啊傻却双臂横栏,画了个圆圈,顺便勾转,
', ' ')('坐倒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也
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皱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间,身体到底作了
什么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园,未及动念,劲发于前。」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耿
照说,「便在真浩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十指都用不完。啊傻练的这门
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道发自然的路子,若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
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打他不过」。
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脑门敲了个暴栗,笑?道「喂
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趟一
梦谷,请求岐圣-伊黄梁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嗜好,便是伊
黄梁肯施救,这种事情可没包生儿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转身,背对着啊傻。淡淡道:「是么,治好双手,才是痛苦的开始,你以为
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穫莫。或许对阿傻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
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好啦,上路罗!」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向山下
走。「阿傻,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
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辰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头再看一眼,耿
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裏,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或许不如天
裂,杀不了岳辰风,你带着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潺烂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眼,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暗哑之离,难
以竹听,但唇型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
头,才能够说服你自己,他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着比死,要艰难得多了。」说完,
头也不回追上老胡,经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来,
瘦小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洩殆尽。然而他
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裏,阿傻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今生,
他将再也无法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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