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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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廿七折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子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

神志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

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

炼刀》修玉善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

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託付。」横疏影晨间秘密

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

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

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併面呈萧老

室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

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隻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

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

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代。

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

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

几裏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关係密切,若岳宸风

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係密切,自

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

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隻支持兵,驻扎在龙口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

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

斗也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到,却要从他人刀

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

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隻近三尺、宽

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

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导。老胡的配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復

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併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

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却

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远望,反应

冷淡,这一路轻鬆閒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

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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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

便当越城浦。流影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裏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

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乍舌不下。

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

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裏开始,咱们

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

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

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洩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

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

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閒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门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

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

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裏许,车架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

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

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

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隻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

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

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

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裏?」老胡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臺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裏处处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真是怪了,难道岳

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

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裏吧?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

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

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

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裏,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

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

血色的梦魇裏,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

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

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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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

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

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

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晕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睛,给人家一点

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裏,东一块西一块、

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地上、墙上、破烂的竹椅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

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人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

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叫人不禁

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微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裏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

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

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

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

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以这片血迹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

粗细的斜长血点,触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裏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

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惨死

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屋裏维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

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

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拂去尘埃,见排上朱漆陈旧,以

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排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

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

月炼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

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

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书畔的屉匣,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

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额点头,一会儿才介面:「喏,我在找这裏。」

将手裏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

殊引》。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裏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

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蹈海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

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闢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

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

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

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页写着:「曰

『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灵仙仿佛,山中之人兮好

神仙,想像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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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

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裏女子持刀平举,

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

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

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

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

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

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

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

式,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瞭若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

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

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

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

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奥秘全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爷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谱「么?那可

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士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谪长,录于宗轨,和家法,

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

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中的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裏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照。

「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

西,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事物,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

主便随老爷子和小姑娘埋进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抽屉裏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爷子过世前正

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裏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着诉,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

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也是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

刀,与画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

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咱们总得替他想撤不是?「「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压在同一

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刀谱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

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这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太倒楣,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

有一个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至泯没。」他将整条手稿层层对迭,褶成了烧饼大

小,取出了另一隻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如贴身的内袋裏。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

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装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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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

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是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

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到给他。你也别翻太久,

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柜。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冢,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隻字。耿照心念一动,

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

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王大明神,

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

又伏地磕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

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

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

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俐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

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嘶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荡,犹如走马;

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得这尺寸,才能让他

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锵!」一声轻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

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的小路掠向崖下,

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七个字,另一块

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

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他们刻两块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

个字、一个字的说: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儘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确实全东海最

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型大小的首席屠华应也比不上。「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

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耿照握住他的双手。

「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的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摇帮我?我的学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事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补充道:「老

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他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

「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更凄惨,若

不依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事一场笑话!

「我只要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当日若非是你,我早就亲手将那

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

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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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膊虽细,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

韧之力震开,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

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抛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阿傻面目僵冷,单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娘的是摄奴、

是岳宸风,不是你!他们救你是处于善意,他们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他们的

好心、他们的情谊、他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然分开,双双坐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

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道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了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傻压

按在地上,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

给我把眼睛睁开!」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

睁开眼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锵的一声,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傻

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

正自错愕,一双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

「他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

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

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和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

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

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

「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

在,虽然烂的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摇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

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刀附体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体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臺,你和我大概难以倖免。我

练得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

多时,这点你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

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退岳寰风的刀法,但无法给

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

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

「我也不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时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啊傻犹豫片刻,双手抓

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赖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

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拉。」说着便要起身,啊傻正要鬆手,胡彦之突然

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到。耿照眼尖窥破,急到:「老胡!你--」语

声未落,啊傻却双臂横栏,画了个圆圈,顺便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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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倒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也

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皱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间,身体到底作了

什么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园,未及动念,劲发于前。」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耿

照说,「便在真浩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十指都用不完。啊傻练的这门

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道发自然的路子,若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

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打他不过」。

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脑门敲了个暴栗,笑?道「喂

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趟一

梦谷,请求岐圣-伊黄梁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嗜好,便是伊

黄梁肯施救,这种事情可没包生儿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转身,背对着啊傻。淡淡道:「是么,治好双手,才是痛苦的开始,你以为

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穫莫。或许对阿傻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

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好啦,上路罗!」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向山下

走。「阿傻,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

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辰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头再看一眼,耿

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裏,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或许不如天

裂,杀不了岳辰风,你带着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潺烂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眼,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暗哑之离,难

以竹听,但唇型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

头,才能够说服你自己,他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着比死,要艰难得多了。」说完,

头也不回追上老胡,经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来,

瘦小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洩殆尽。然而他

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裏,阿傻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今生,

他将再也无法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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