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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折 用无所用 ,龙嗣虎承】
耿照不由得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
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着以“严谨”
着称,无论?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
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
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
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耿照听他
提到“副手”一词,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裏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
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
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
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
笔一边说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横疏
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
万劫体大沈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
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
过。“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係,平日均以表字呼
之。
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裏别有一丝
无奈。
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怎这?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
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
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
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数也记录下来。耿照见
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
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玉面啸祖野心素着,由来已久,只是
万万料不到她这?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筹码,有恃无恐。“萧谏纸摇了
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
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
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
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
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彷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
只为说上这?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裏。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腊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
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直接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
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
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沈
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耿照
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候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回……回去?”
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裏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惜泛: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
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拖杳,这两三天
', ' ')('内也该抵达越
城浦。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
处也行。”“台丞,赤眼妖刀……”“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
缠,倒也非不识大体。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
裏,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
厮狗头,一了百了。”“那岳宸风武功高绝……”“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
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
裏。
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
我处……”“且慢!。”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
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
霜岁月,才能淬链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老台丞十指交握,
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
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
了,一刻也放不得。”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
三隻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隻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
小的鎏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
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裏;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
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
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
他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
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
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
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什??”“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
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
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
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刀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
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製。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
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
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復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
连锻链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彷佛琴魔当
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裏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
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
面,也有剔去肌肉臟腑的净骨,与仵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
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
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
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
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建武”、“威
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
', ' ')('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
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一瞬间,耿
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妖金一案始末
考》的范畴。
“智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
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
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精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出
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
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
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
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叮!”一声脆响,小玉
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老人随手一
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的结束。“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彷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
“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
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
莫三侠的性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
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因为我做不到。”萧谏
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
人身上显现威力,彷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
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萧老台丞坐的不是寻常的纱
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
轴轳,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隻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
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
实应变不易。“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居简出,
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
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裏。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
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得飞过大
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将之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
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铜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终于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
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
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
', ' ')('能一掌打死刀尸,
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
“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
来罢。”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
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耿照摇
了摇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油紫章服、
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扑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长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
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瞿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
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朴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
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萧谏纸似不在
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
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
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係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
“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
生礼事之。”“原来如此。”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三乘论
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
迟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
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萧谏纸停笔
抬头。
“喔?”“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
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
万一出了什?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
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
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
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
珑,旋又恢復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
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
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介面:“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
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迟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
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见书案边搁着一隻摩挲光滑的旧木盘,
盘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
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
饭是钢。‘时问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萧谏纸点
头:”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扑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
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
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
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
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
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
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彷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裏,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
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
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
', ' ')('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
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碱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
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
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
活?
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
用心??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转身,
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
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
“有劳代掌门久候。”“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
旧相逢,也是巧极。”见他神色阴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髮鬓,低声问道:
“怎?啦?出了什?事?”耿照摇头,沈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许缁衣微耸了耸
肩,彷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多谢代掌门。”两人又登上小筏,
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裏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
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裏却没什
?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隻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幽幽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裏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裏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
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
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飕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
连万劫刀尸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于三尺之处,尸不敢下,恐入窠
巢陷构矣。”不但记述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这裏用不上我。”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
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
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
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
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
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
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用天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
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神术刀,
脑海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裏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
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郑师傅,想念辰字号房裏的一伙旧日同袍;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声笑出来。
“终于……要回家了啊!”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
', ' ')('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法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
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
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一旦放鬆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
箭归心。!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
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
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彷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
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音: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远处的柳树
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颀长,手裏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瓮,
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
风?”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
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
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
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
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
便要拔刀啦。”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
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飞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併,“呼!”径刺他右肩,指劲宛
若实剑,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登时溃散。却见
他左脚跟踉跄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唰!”倒旋
如风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仅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嚓
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
纷至沓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
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隻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隻!”两人飞
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位难防,耿
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间僵持,与当日对
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蝎尾蛇鞭腿”
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以为是碧火功所致,横肘封住腰侧,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作用,就是蛮
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招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
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扶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
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凌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拚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
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
劲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
', ' ')('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
负后,朗笑道:“果然是你!”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
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
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
“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猜想
果然没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
所见所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
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作归乡梦时,还曾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
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倖免,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
与在下……“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
什??”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
法。
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未曾断绝,
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
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
舍大法传予宫主,集十数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
首,武功识见
超人一等。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
“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
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
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
的命很宝贵??有什?死不得的理由?”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
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
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资格说这样的话?”不觉气馁,片刻才道:“有
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
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託付。如今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事,是非
我不可的。”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
你给我十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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