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便有欢宴,城中豪族尽相依附,各都卖力气讨好穆王。虽是乱世,琴师舞娘难寻,却也整得有声有色。
瑶姬如今的身份自是上不了席面,听着那头丝竹之声,她便只能望月慨叹。
身后龙女低低叫了一声:“神女。”
瑶姬转过头来,见龙女沐着月光,手上拿了一个托盘,盘上装着酒壶,不由问道:“你这是要去前头送酒?”
龙女看了看瑶姬,又看了看托盘上那酒,道:“是。”
瑶姬“哦”了一声,见她不走,歪头又道:“既是去送酒,怎么还在此地徘徊不去?”
她却不知是小涟方才见她一人独自望月,带出了凄清孤寂之意,便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瑶姬乃是世间真真正正的绝色,凡间所谓“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说的便是她。她是那颤巍巍栖于梅花蕊中的雪,是金翅蝶振翅时闪过的孤光,是一种快要消逝的羸弱之美。因其纤弱,故而总觉得抓不住,存不久,越发心中怜惜,亦越发为之心软。小涟方才望着她的背影,竟起了怜惜之心,怜惜之心一起,连自己都觉得冒犯。
龙女听了她的问题,咬了咬牙,道:“小涟冒犯,想着神女若得空,小涟不知能否邀神女喝一杯?”
瑶姬仔细盯着她瞧了瞧,笑道:“你既盛情相邀,我无论如何都该给你个面子不是?去吧,待你忙完,再来此地找我。”
龙女闻言,欠了欠身,端着酒盘转身走了。
瑶姬回头继续遥望天上明月,只觉天高月明,明日当还是个好天气。
小涟回来得十分快,还如约带上了美酒。瑶姬抿了一小口这凡间的酒水,很是自得其乐,摇头晃脑细品了一番,觉得这样的境况和这样的酒,也算是一桩风雅之事。
“你先前,可知宋遥本相为何?”瑶姬手中转着杯盏,头也不抬地问道。
小涟望着天上明月,喃喃道:“我不知。”顿了顿,复又道:“她还小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回。那时我还是个鲤鱼精,她同人族的孩子无异。后来我再想去看她,清风山的山神却拦住了我,说到底妖凡有别,我再去看她,恐对她不利。故而,之后我再未擅自去见她。”
瑶姬抬眼看去,见龙女只注视着天上明月,脸上神情却是空茫。
“你想她吗?”瑶姬轻声问道。
小涟道:“倒并不十分想,只是偶尔想起,想着她已经去了,觉得她这一生实在是短暂。满打满算,我也不过同她打过几个照面而已。”说罢,她饮了一口酒,垂下眸子看着瑶姬,问道:“神女,你这一回下凡尘,可是为了穆王?”
瑶姬咬了酒杯,觉得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从容道:“是。”
天上的月光折进龙女的眼中,漾出几分湿漉漉的柔光,她低低道:“我还是鲤鱼精的时候,第一回 见神女便是同穆王一起掉入我修行的那个碧水潭之中,那时我见了神女,便知穆王也绝非寻常人。当时,穆王也还不是穆王,只是将军。”
小涟听到瑶姬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她二人说着过往,不知不觉时间便悄然过去。
有豪绅吃饱喝足要去小解,途径此处,便见着二女饮酒叙旧,正好瑶姬的脸从那阴影处转了过来,虽只惊鸿一瞥,当下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明月入怀清风入耳,绝世的佳人入了眼,他恍恍惚惚觉得穆王府的女眷果真是有倾城之色,怪不得方才送的舞姬穆王不收。
他本有三分醉意,如今隔了些许灯火不远不近瞧见了瑶姬一眼,便觉醉意更甚。大约是月光太好酒意又浓,他便想着要向穆王献上一个月的辎重粮草,务必要让穆王松口让这位美得惊人的姑娘同自己亲近亲近。
引路的侍卫亦看到了她二人,暗自不动声色,准备回去之后向穆王汇报。却不想那杜姓豪绅回了宴上,直言穆王后院有倾城佳丽,比之场上名花更为动人,借着酒劲说了些醉话,想让穆王请那位佳丽出来。
穆王自是不知他后院有什么倾城佳丽。此处原是城主府,如今便被他征作麾下将领休憩之地。军中难得有女子,像小涟这样的是充作侍女的。他也不觉得小涟如何倾城,能引得这位豪绅在这样的时刻动心。
然后突然便有一张脸浮在他的心头,是了,今日却是见到了一位当得起这样浮夸的夸赞的女子。
要说他军中有什么绝世的美人,便也只是今日林中遇见的那一位。
“许是前任城主的女眷还未来得及走,方才被杜公撞见。”他淡淡道。这座城池已投降,但是向来打下城池容易,真正收服城民却难。若要真正掌控住这座城池,还是要仰仗这些地头蛇,故而穆王便也敷衍几句。
原来的城主在穆王兵临城下之前就已弃城而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人口众多的权贵富户逃难之时留下一二女眷未带走,也是常有之事。
那杜公听说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便觉不大可能。因他家世代居于此地,未曾听说前任城主家里有什么倾城绝色的。但穆王这样说,他便也顺水推舟道:“既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不若请出来与诸公见一见,在座都是此地有名望之人,若收了她作义女,也好过她在乱世飘零。”
被家族舍弃的可怜女子,在乱世中向来结局不好。他这话说来,却也有几分真心。
旁边亦有人附和,说若真是城主府的女眷,他等应该都是认识的。想来这些豪绅从前同城主府关系不错。
穆王正觉不耐烦,却见先前那侍卫俯身同他悄悄说了几句,他眉头一动,改变了主意,着人去请后院那女子。
穆王的侍卫来“请”她的时候,小涟带来的酒已入了肚肠。听说是前面叫去,连龙女都觉奇怪,反而巫山神女本人,却坦然自如得很。
她随手扔了手上酒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同那侍卫道:“走吧。”
瑶姬走进那宴客的客厅之时,满座俱都停了声息。两旁多枝烛台上燃着上百支蜡烛,煌煌烈烈,若火树般,把整个客厅都照彻通明。随着她的到来,那烛火齐齐晃了晃,她亦眯了眯眼,光影之下,更觉此女明眸善睐,风姿天成。
她盈盈站在客厅中央,抬起眼来随意一扫,便不再细看,只随意冲上座的穆王行了礼。
穆王咳嗽了一声,对在座诸人道:“这位是我今日在城外密林遇见的瑶姬姑娘,不知是否是各位旧识?”
穆王的声音把在座诸人的魂魄唤回了人间,彼此对视始觉尴尬。
自然是不认识的。这样美丽的女子,家族又怎会忍心舍弃。也不知她是出于何原因,竟孤身一人在城外密林。
那原先起头的杜公,只因了瑶姬惊鸿一瞥便心驰神往欲要亲近,如今就着满室烛光看清了瑶姬的容色,心中却是暗悔。先前趁着酒意说了些胡话,如今见到她,自惭形秽尚来不及,更不要说其他。
这女子想来是穆王要自用的,被他等起哄亮于人前,如今回想起来,怕是大大得罪了穆王了。
穆王见堂下那女子目光逡巡一圈,只同巫咸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收回目光,再不看旁人。
她方才冲自己施礼,随意敷衍得很,如今见了巫咸,倒是诚恳。蚩尤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今晚喝多了酒还是什么。
在座之人都说不认得,瑶姬便懒懒一笑,也不说什么。
场面还是要靠穆王自己撑,只听他道:“既请了你来,还请入宴罢。”
很快便有人置了桌案席位,瑶姬坐在那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偶然抬眼,见巫咸向自己举杯敬了敬,便也笑笑,遥遥回了一杯。
满室喧闹,却只一个人认得自己。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