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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后,何筝伫在公寓的入口处,侧前方是卫生间,左手边是小厨房,右边是没有隔断的卧室,靠窗的书桌前,杜浪把寄宿高中的校服外套披在靠椅背上,书包扔在地上,一个纯黑的大行李箱立在墙边。
“那是我弟。”杜夏给何筝介绍,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始介绍起。杜浪读的私立高中推行大小周的作息,普通学生半个月才能出一次校门,杜浪这样的外省学生若是不方便回家,寒暑假都能在学校寝室里住下,所以何筝到现在才见到他。
何筝看向戴着耳机毫无反应的杜浪,问杜夏:“那他为什么来你这儿?”
刚问完他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杜浪是杜夏的亲弟弟,弟弟爱什么时候来找自己哥哥就什么时候来,哪里用得着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过问。
“我爸妈租的地方更远,他下午五点才放假,已经赶不上去那儿的末班公交了,更方便先来我这儿。”还好杜夏没多想,按他的意思,杜浪也没来多久。
杜夏怕何筝饿,给他递筷子:“你先吃吧。”
“没事,我等等。”何筝看起来大度,但其实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不等,杜夏也会等。
而杜浪依旧在猛敲键盘和鼠标,发泄似地在游戏里杀伐,显然是没听见他们的交谈,且还要玩上好一会儿。
杜夏已经把菜都烧好了,没事干有些不自在,就走到书桌边把杜浪的行李箱推过来。他的动作很轻,显然是怕打扰到杜浪,杜浪却特别烦躁地“啧”了一声,好像杜夏扫了他的兴,他扯下耳机不耐烦道:“你别碰!”
杜浪玩得并不是简简单单爽就完事了的无脑游戏,很考验反应力,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对手就使出杀招,杜浪没能躲开,游戏结束。
杜夏也没料到会这样,愣住了,杜浪趁机把那个行李箱夺过推进书桌下,不让杜夏再碰。他很少出校,除非是两个季度交替,他总得把春天的衣服带回去,腾出衣柜后再把夏天要穿的带回学校,所以需要用到行李箱。杜浪的父母挣得都不多,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由杜夏撑着,杜浪不是白眼狼,在学校里有认真念书,出校后也会专门来他哥这儿住一晚上,跟他汇报学习情况。
但他哥有一点不好,就是还把他当小孩子照顾。为了给学生挤出更多时间学习,寄宿学校里有额外收费的浣洗服务,还有手洗和机洗两种选项,前者比后者每学期还贵上两百。但杜浪为了省钱一直没报名,都是自己随便洗洗,也挺干净,只是他每次把一个季度的衣服全带回来,杜夏总要再洗一遍才肯收纳回衣柜里。
杜浪嫌杜夏多此一举,有时间干什么不好,要给自己洗衣服,比他妈都勤。每次杜夏为杜浪的成绩和排名高兴,杜浪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好几回都劝杜夏不如自己去念个成人本科什么的,杜夏总是笑笑,说弟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就够了。
杜浪心里肯定是有这个哥哥的,奈何他才刚满十八岁,还处在叛逆期,在学校里就对谁都爱答不理没什么朋友,刚转学后还因为打架记过好几次处分,见不惯他哥哥好脾气的温吞样,更是不乐意好好交流。
杜浪差点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余光注意到了何筝。半个小时前当他拉着行李进门,他就敏锐的嗅到房间里有第三者的气息,下一秒进卫生间,里面有两条毛巾两个牙刷杯,窗外的阳台上挂着两个人的衣服。
他当时质问杜夏的语气也挺拽二五八万,以为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乘虚而入,鸠占鹊巢,跟他哥同居了,杜夏矢口否认,说何筝只是自己新收的学徒,还没找到房子就在这里暂住。
杜夏提到何筝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表情还挺赧然羞涩的,杜浪当即起了疑心,但也没太在意,“哦”了一声后就去把电脑开机。他去过大卫村,也见过杜夏的同事,知道这行本质是重复性的机械劳动而非艺术创作,绘画民工里除了庄毅都挺歪瓜裂枣,他就以为杜夏口中的阿筝也是差不多情况,平平无奇混口饭吃。
杜浪万万没想到阿筝原来长这样,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去蓉城市中心多遛弯能被网红公司递名片的程度,却跟自己哥在大卫村里混,真是浪费了。
但他都成他哥的学徒了,也挺能说明问题的,脑子应该不太行。杜浪只默默在心里嘀咕,意识到有外人在场,还是愿意给他哥面子的,缓和情绪,好声好气地跟哥哥强调:“我在学校真的都洗过了,不需要你再费心。”
杜夏于是说别的:“那可以吃饭了吗?”
“都说了我在学校里吃过了,不饿。”学校里并没有提供晚餐,但杜浪的后半句是真的。
杜夏声音越来越小,还在坚持,“那也再吃两口……”
杜浪就这么盯着杜夏,双眼里全是压抑躁动的火气。他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每次离开后也会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态度很过分,但只要和杜夏面对面,他就是控制不住脾气,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把兄弟关系里的主导权拿捏的死死的。
而杜夏又是助纣为虐拱手相让的那一个。未必是错觉,旁观的何筝总觉得杜浪其实是在向
', ' ')('杜夏的底线逼进,比起一味的纵容,弟弟其实更期待哥哥也能像自己一样多些棱角。
“你不坐过来,这饭能开吃吗?”何筝也一直被忽视,开口说话之前,杜浪都没拿正眼看过他。
杜浪眉心一锁。他和自己哥哥说话呢,何筝一个借住的外人凑什么热闹,正要不满地怼两句回去,两人的目光一对上,事情反而更不简单了。
何筝的眼神里并没有敌意,陈述道:“你不饿,我饿。”
杜夏心里一惊,就怕杜浪下一秒会暴走,跟何筝吵起来,杜浪反而拉开了椅子,非常配合地往小厨房那边走过去,且帮着把折叠桌摊开,何筝盛了三碗饭,他拿了三双筷子。
杜夏:“?”
杜浪并不是被何筝的气势震住了,而是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哥这些年打交道的要么欺软怕硬,要么是老实好欺负的烂好人,何筝哪一类都不是,模样也不穷酸,反而有那么点不卑不亢的贵气。
杜浪对他哥的这个学徒感兴趣了,坐下后没吃几口菜,查户口似地问何筝从哪里来,怎么跟他哥认识的。何筝有选择地回答杜浪的问题,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身份可疑;两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没必要现在就知根知底。
何筝偶尔还会往杜夏碗里夹菜,很自然并不刻意,杜浪全都看在眼里,又得知何筝这些天都睡自己的沙发床,不由意味深长地“啊——”了好久,再看向自己哥哥,眼神都微妙起来了。
“可以啊,老哥,”杜浪像是要重新认识杜夏,“眼光不错嘛。”
杜夏怕自己弟弟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弟弟的却要给哥哥下套:“我想的是哪样?”
杜夏噎住了,脸有点热,觉得杜浪学坏了,也长大了。
杜浪确实不饿,扒拉了两口就继续玩游戏去了,玩了两局又觉得没意思,沙发床又没他的份,就跟杜夏预告他马上就走。
杜夏碗里的米饭还有一小半呢,却放下筷子,轻声问何筝:“你身上现金还有多少?”
何筝也放下筷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大钞,也没问他要拿去做什么,全给了杜夏。
“我过两天去银行取,再还你。”杜夏数了数,一共五张,然后又把自己身上的现金也放进去,待杜浪单肩背着书包走过来,杜夏把卷起的钱递给他。
“拿着,”杜夏说,“回学校后花,你读书够累了,别省着。”
“我读书能有你赚钱累吗?”要是放在平时,杜浪肯定又要炸毛。由于是民办的私立,杜浪的学校里什么类型的学生都有,包括家里有点钱的小富二代。杜浪班里就有这么一个,成绩很差,但每个星期的零花钱是总分的好几倍。杜浪是班里正数第一,他是倒数第一,两人相看两厌,一直不对付。
杜夏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因为杜浪暴躁归暴躁,但报喜不报忧,只跟杜夏说自己的成绩排名,从来不提被那个小富二代排挤的糟心事。小富二代是本地人,成天把自己家里有几栋楼挂在嘴边,杜浪的名字在光荣榜上挂了三年,他和那些有些家底的小跟班们也嘲讽脸三年,说杜浪这种外地人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毕业以后还不是得给他们这些本地人交租打工,再怎么打工也买不起蓉城的房子,迟早要灰溜溜地回自个儿老家去。
杜浪不是第一天来蓉城了,最初的冲击早已平复。现实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投了个好胎就过上了别人奋斗一辈子都够不到的生活,有接受这种落差的心理准备,这种自觉平和了他的心态,也让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哥哥。
杜夏对自己抱有那么多期待,竭尽全力,不计回报地倾囊相助,而他很怀疑自己未来能否反哺回馈。
但杜浪也知道哥哥什么性子,勉为其难地从中抽出两张,然后转而去问何筝:“你平时叫他师父吗?”
何筝摇了一下头,露出个“你哥什么性格懂得都懂”的表情。杜浪更觉得何筝这人跟自己哥挺配,让杜夏多跟何筝学学,别心里只想着他人,对方未必会领情,还委屈了自己。
杜浪的语气还挺欢悦。他和杜夏的眉眼相似度很高,但五官更立体硬朗。两人站在一块儿,不论是身高还是气质,他都比杜夏更像哥哥,更能独当一面。
简而言之,比起哥哥的内敛温驯,身为弟弟的杜浪有一副至少没被饿过的容颜。杜夏为此感到庆幸,对弟弟更为美好的未来感到高兴,杜浪却为哥哥过去的遭遇难鸣,想要为之声讨,却迫于自身力量的渺小,谁也改变不了。
不足二十的岁数和长久的愤懑造就了杜浪现阶段的年少气盛,僭越身份教他哥哥做事。这种行为肯定不是第一次,杜夏一如既往地不计较,还追出去,站在门口问杜浪今晚去哪儿住,杜浪说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肯定不会露宿街头。
杜浪向来心直口快,今天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了两下,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命令的口吻:“对了,这两天爸妈很有可能会来找你,他们要是提了些过分的要求,你千万别答应。”
', ' ')('像是对杜夏很不放心,已经走到楼梯拐角的杜浪又跳着台阶跑回来,对在小厨房洗碗的何筝说了同样的话。何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杜浪见他洗碗的动作行云流水,既觉得他这人挺靠谱会生活,又怕他没把自己刚才说的放心上,夸张地强调道:“我哥这人没救了,我爸妈就是要他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他都满口答应。”
何筝终于有了反应。
两个瓷碗叮当磕碰,他抬头,向杜浪看过去,说:“放心,我一定把他护得好好的。”
何筝那个眼神确实让杜浪放心了。从杜夏身边走过时他还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没震动声带的说了句,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杜夏喉咙头一紧,意识到他弟弟误会自己和何筝的关系了。本来就够乱了,杜浪今天这么一搅和,杜夏更是下定了决心快刀斩乱麻,待何筝洗完碗坐回沙发床,正要抽一根,专门等他干完家务再开口的杜夏很认真地跟他说:“你还是租出去吧。”
何筝拿打火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再点上,吸了一口后才望向站着的杜夏,自己依旧坐着。
杜夏瞬间就泄气了。一直以来,何筝都是彬彬有礼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但今天晚上从进门起,何筝就没笑过,现在的气场更是低沉,把杜夏压得死死的。
何筝是讲道理的人,问杜夏要原因:“为什么?”
杜夏总不能说实话,慌乱之下去开杜浪留下的行李箱,里面的衣物确实是干净的,但很凌乱,估计是强行乱塞进去的,杜夏就单膝跪在边上叠衣服,拉弟弟出来当挡箭牌:“我怕我弟误会。”
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借口,何筝注视杜夏此刻的姿势,笑了一声:“误会什么?”
那声笑太轻巧了,听得杜夏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何筝,何筝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有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像是早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秘密。
但何筝更多的是怨气,撕破脸皮道:“你弟都能看出你喜欢男人,以为我是你对象,你自己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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