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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氅是织造局送来由织户们精心用貂绒和丝线还有无数锦绣做成的,温暖舒适。手中的暖炉永远是被奉安迫不及待地塞入,又带狐裘围脖与暗纹风帽。又有后厨房做好了清淡精致的早餐,待他入席品鉴。

早晨他或者赏雪品梅,又或者与好友长谈,实在无聊,便在罗汉床上翻阅各类孤本棋谱。

宽大铺满锦缎的被褥,烟雾渺渺时刻焖燃着的香炉,还有从来不曾冷下来过的地龙……郡王府的每一个冬天都显得舒适温暖。

可是此时……在黑暗低矮的房间中,那些京城养尊处优的生活模糊得仿佛是上一世的记忆。

梦中的鲜血、尸体、还有冤死的魂魄,似乎正从屋子里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挤出来,血肉模糊。

是他的父亲、兄弟、族亲……还有他自己。

自来到宁夏卫,被拘禁于苑马寺内这个小小的院落中已经有两个多月。他拥有无数的时间,去回想过往的无数的细节。

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尊荣生活只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关于他从不曾放在心上的窃国之争。

他反复地去回想过往的十年,反复的去推演所有干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含义……

犹如棋局般复盘。可绝杀之局,又如何解开?

若是他再操心些朝廷局势,若是他在多认识些朝中大员,若是他面对太子与宁王时再多心思……若是他没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爱恋享乐上,多学些纵横之术。

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一瞬间,所有怨恨冲破了刻意而为的克制忍耐。

像是有着实体般穿透他的心。

赵渊浑身猛然颤抖。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面目痛苦,急促喘息。

恨吗?

他问自己。

——恨。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不恨?

甘心吗?

他又问。

——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一个被囚禁在边陲之地,被囚禁在军户牧军之中,身体残缺的废人,朝不保夕,还能做什么?

心脏上的痛楚的仿佛要炸开、就算是现下剖开心房,将心挖出来,也不能够缓解一二。

他咬牙,可是痛苦仿佛不是自心底而生,而是来自于肉体,每一寸骨头,每一处肌肤,乃至每一滴血液都在痛。

痛得他银牙咬碎,痛得他浑身骨头嘎嘎作响。

可是他却还是将痛呼声忍下去,抓着薄薄的被褥,安静地承受所有的伤痛——像是这般便不算对命运低头,像是这般便不算狼狈到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渐渐亮了,屋子里的一切变得清晰,那种痛楚终于褪去,赵渊浑身被冷汗打湿,缓了会儿才有力气下床。

他被伤了静脉的左手腕逐渐恢复了些力气,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能活命是因为残废,因此绝不可以被其他人知晓,平日里形式举动亦尽量注意不暴露。

床头放着一个简易的轮椅,做工歪歪扭扭, 没有靠背,甚至没有软垫。赵渊将自己挪动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周身不适,一瞬间他就想念起自己被遗落在天寿山的还巢。

这是陶少川找了个人给他加急做的。

他不应该挑剔,没有这个轮椅,他只能在地上爬着进出,他应该感谢陶少川。

不只是这个——

阚玉凤一行人伪装成商贾将他送抵宁夏镇后,因本就身负巡边要职,留下陶少川照顾他。

可是就在十一月底,腊月前,鞑靼依仁台部劫掠甘州永昌卫,陶少川留下食物煤炭等简易生活用具,便带着剩下的十几人从赤木口穿过贺兰山直奔甘州而去。

陶少川年纪轻、本就瞧不起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去得太仓促,留下来的东西,倒被用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煤炭。

就算赵渊万般节省,只在晚上多放一铲。然而小一个月以来,那筐炭见了底,快到头了。

要到头的不止是炭,还有食物。

不过这些暂时倒不算今日的头等大事,便是落到这般田地,昔日的乐安郡王每日清晨的头等大事,便是自己转动轮椅到院子里那口大缸前,洗漱整洁。

缸里的水也见底了,都是冰,赵渊砸碎了上面的浮层,用手捂化了,擦拭发丝和面容,还未等他做完动作,旁边那个杂物房里就有响动传出来。

大约是天蒙蒙亮,里面阴暗看不清路,有人抱着一包东西从里面摔出来,估计是磕绊到了什么。

他回头去看,东西散落一地。

有小半袋玉米面,一块儿干饼子,还有一小把黄豆。以及最后一些炭。

他这小院子没被锁。

门口拦了一个高门槛,看守压根儿不怕一个残废跑出去。更何况苑马寺这片都是军户驻扎的营地村落,外面荒郊野岭,大冬天的也无处去可去。

因此从半个月前就感觉库房的东西少得快,有个什么小贼常来。听见过响动,出去看过,可惜他行动滞后,一直未见其人。

今天算是撞上了。

似乎是个姑娘。

“大爷饶命。”她声音有些慌乱,“我……我爷爷……病了……粮炭没、没了……”

她说完这话,呆呆地跪在地上瞧他。

赵渊也瞧她。

姑娘满脸脏污,只是眼睛亮亮的,有些惊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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