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夏威夷气候宜人,而清晨的景致更加妩媚。金色的阳光透过一层一层的棕榈树叶,均匀地洒落下来。微风吹拂着绿色的枝条,沙沙作响。拥挤在法庭外的记者似乎比被吹动的树叶还要多,他们在昨天晚上才刚刚得到消息,原定在两天后才公布的终审判决将于今天提前公布。朱迪州长已事先下令,禁止与本案无关的一切人员进入法庭旁听。所以,只有两方的当事人、律师以及一部分记者才能进入法庭旁听。
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大约在九点左右的时候,我就和达伦、林赛来到了法庭。达伦和卡雷见过面之后,两个人就一起进入了戴维斯法官的办公室里,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林赛也进了法庭,坐在被告席那里等待着。我一直呆在外面,靠在卡米阿米哈国王雄伟雕像的底座上,惬意地享受着明媚的夏威夷阳光。要知道,很快地,我又该重回芝加哥了,在那里,溽热的夏季会很快取代明媚的春天的。
这时,四辆海军军方的汽车缓慢地行驶过来。在第一辆车和最后一辆车上,坐的是护卫的海军士兵们;汤米、泰拉以及福斯特克夫人乘坐着第二辆车;而琼斯和罗德坐在第三辆车上。陈阿帕那早已等候在法庭的门口了,作为警方的代表,一路护卫着他们进入法庭。法庭门口的记者们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可他们一行人却始终一言未发。
应该承认,这四名谋杀案的被告,看上去有些过于平静了,甚至他们还带着些微微的喜悦,迈西一家人还微微带着些笑意。泰拉脱下那身黑色的衣装,换上了一身时髦的浅蓝色女装,戴着与之相配的女帽。福斯特克夫人仍然穿着那一套华贵典雅的黑色套装,不过脖子上却系了一条色彩鲜亮的丝绸领巾。汤米又换了一身新的西服,打着棕色的领带,看上去英俊得体。琼斯和罗德也是一身正式的西服打扮,打着领带,只不过他俩不只是微微有些笑意,而是欢快地笑着,手里还夹着香烟。
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随便地坐在林赛的身边。头顶的风扇“嗡嗡”地响着,听上去声音比平时大了很多,这可能是由于大批的好奇听众禁止入场,旁听席上的听众数量锐减,所以法庭内不像平日那样喧闹的缘故。
没过多久,达伦和卡雷从法官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达伦满面春风,卡雷却显得闷闷不乐,看起来他们之间的碰头会已经结束了。随后,他们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处,坐了下来。法庭的工作人员大声说着,让庭内的人员肃静下来。最后一次的开庭就这样开始了。
监守官大声宣布说:“阿尔伯特琼斯,请起立。”
琼斯站了起来。
戴维斯法官宣布道:“阿尔伯特琼斯,你的谋杀罪名成立。根据有关的法律规定,你将在俄阿岵监狱中服刑十年。你对本判决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法官阁下。”
说这话的时候,琼斯仍是满脸笑容,对于这样的判决来说,琼斯的反应可说是太过异常了。坐在一旁的达伦,看上去显得十分不自在,这个海军的笨蛋士兵,难道他就不能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吗?这也总比他满脸堆笑要好得多。
其他的三名被告都被判以同样的处罚。虽然在接受十年的监狱判决时,他们的表情都似乎过于平静了,毕竟,他们谁也没像琼斯那样,面带笑容。
这时,卡雷从原告席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他那身白色的亚麻西装后,面向法官,说道:“控方请求法官大人下发收押令。”
戴维斯法官点了点头,说道:“提议被通过,卡雷先生。不过,在被告们被送往俄阿岵监狱之前,请监守官清出法庭内的一切闲杂人员,只允许被告与双方律师留下。”
于是,那些被允许旁听的记者只得离开,他们边走边抱怨着,重新加入到在庭外等候的好事者之中。
记者们刚刚离开,就有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出现在旁听席中间的过道上,他身穿一身棕色的西装,打着一条鲜黄色的领带。不过一套便装也掩盖不住他的军人气质,他看上去英气勃发,一双晶亮的眼眸中闪现着坚毅和愉快的光芒。
“他就是罗斯上校。”坐在我身旁的林赛小声提醒我。
戴维斯法官把签好的收押令交给了罗斯上校,这情景不禁使我哑然失笑。在那份福斯特克夫人伪造的传唤令上,最后的落款也是他的名字,虽然那上面的签名是伪造的。
紧接着,罗斯上校带着被告一行人走出了法庭,达伦、林赛和我紧紧地尾随在后面,卡雷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走出法庭。在走出审判庭之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半坐在原告席的桌子上,交叉着的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似乎正在对“古怪的”执行程序大发议论。
等在外面的记者和被告的亲友(伊莎贝尔也在其中)一见到我们走了出来,马上围了上来。这浩浩荡荡的人群走在大街上,很像在举行示威游行。在卡米阿米哈国王雕像的路口处,我们停顿了一下,好避开过往的车辆,就是在这里,乔卡哈哈瓦被绑架了。
罗斯上校一路带领着我们,穿过国王街,转过一个十字路口,随即走进了一个宽敞的庭院。走在修剪齐整的绿色草地上,我看了看身旁的人群,这情景很像彩衣吹笛人领着他的老鼠群,只是不知前面是不是万丈悬崖呢?耸立在我们面前的是巍峨气派的伊俄拉尼宫——一座有些不伦不类的洛可可式建筑。
经由宽大的台阶,我们一行人进入了宽大的前厅。墙上到处挂满了画像,画像中的波利尼西亚人都穿着欧洲风格的贵族服装。
和在法庭的情形差不多,闲杂人员(包括记者、被告家人)被留在了接待室中。我们几个人——四名被告、达伦、林赛和我,在罗斯上校的带领下,沿着旋转型的楼梯继续向上。楼上是夏威夷州的行政管理部门的办公室——州长的办公室也在其中。
我刚巧走在琼斯身边,他还是笑得像个傻瓜一样,不过,至少,他还识趣地扔掉了手中的香烟。从进了伊俄拉尼宫开始,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的浮雕装饰,那些雕饰的确精美异常。
“这真是个相当不错的监狱,”他由衷地赞叹道“看来我的运气比另一个伙计——艾尔卡朋强上百倍。知道他呆在哪儿吗?亚特兰大监狱,我听说他们把他用特别专列送到了那里。”
“那是他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大律师。”我淡淡地答着。
说话间,罗斯上校已把我们带进了朱达州长的办公室里。州长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朱迪州长从他那张宽大的红檀木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身材不高,戴一副黑框的圆形眼镜,看上去平易近人。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坐在他的对面,椅子的数目和我们的人数正好相符。看来,我们的到来早已被安排好了。
“请坐吧。”
我们几个坐了下来,州长也坐了下来。他将双手叠放在办公桌上,身子靠向后面,那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更像一名听讼的法官,而不是一位州长。
“达伦先生,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希望我听一下你的请愿书呢?”朱迪州长对达伦说话的口气里有着几分敬意。
“是这样的,阁下。”达伦一边回答,一边将一只手伸向了林赛,林赛取出一个卷轴,递到他的手里。在我这个外行人看起来,这仪式有些荒唐可笑,不过和这样庄重的氛围倒是十分吻合。
“下列被告,”达伦沉稳有力地念道“谨怀诚挚敬意,恳请尊敬的阁下依据您的行政职责,考虑陪审团的提议——他们曾建议对被告宽大处理,减轻在上述一案中被告的处罚期限。”
说完,达伦就站起身来,然后,庄重地向前几步,将刚刚念过的卷轴递交给朱迪州长。朱迪州长——显然非常清楚卷轴中所写的每一个字——仍旧将它打开,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想,这一切究竟是在蒙骗谁呢?
终于,朱迪州长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份请愿书,并考虑到陪审团所提出的宽大处理的提议,同意你们的请求。现在为期十年的苦役期限减少为一个小时。这一处罚请在罗斯上校的亲自监管下实行。”
猛地,福斯特克夫人站了起来,双手合拢,那样子就像是言情剧中的痴情少女“啊,天呐,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尊敬的州长阁下,我衷心谢谢你。”
于是,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朱迪州长不得不和每一个人热情地握手。琼斯和罗德更是口无遮拦:“嘿,谢谢!你真不孬!”
在圆形的镜片后面,朱迪州长的眼睛紧眯着,这样一个场面,大概很出乎他的意料,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说不定,他为自己的让步觉得有些羞愧不安。处在兴奋和激动中的几名被告毫无头绪地说着一些不搭边界的话,汤米一反法庭上的阴郁,兴高采烈地说:“我多希望现在我是在肯塔基呀,这样的话,我就能亲眼看见我妈妈的笑脸。想想看吧,她知道这消息后该有多高兴呀!”
朱迪州长终于忍不住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呃,我们你们呃,我是说,你们都不错,呃,运气不错。祝你们以后好运。我想,就这些吧。”
这是说,我们该离开朱迪州长的办公室了。
几分钟后,除却朱迪州长之外,我们几个人都到了王宫里宽敞的二层平台上。记者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闪光灯此伏彼起,快门声响个不停。当记者们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律师,而不过是达伦手下一名小小的调查员后,就有些无礼地让我退出那个拥挤的小团体。不过,这倒正合我的心意,我神闲气定地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独自欣赏着这热闹的场面。猛一看上去,他们几个人就像是班级的荣誉学员们在庆祝自己的成绩,殊不知,这是被判罪的被告与他们律师的一张“全家福”
达伦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不过笑容里却隐约透出几分疲惫和勉强;罗斯上校倒是笑得真心诚意;那四名被告更不用说了,几乎个个是笑逐颜开;只有林赛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抱着双臂,眼睛盯着别的地方,表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着什么。作为伟大的卡莱斯达伦的助手,他一定收益不浅;不过,也许他没能学到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
格丽斯福斯特克在人群中往来穿梭,谈笑风生,看上去确实是只美丽的社交花蝴蝶,只不过,她发表的见解大多蠢不可及。“真的,我从未这么高兴,能重返美国,真好!”她这样对一位夏威夷艾德沃斯报的记者评论着。出于礼貌那名记者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此刻她正是站在美利坚的土地之上。
这时,另一名记者插进来,问她是否会在一种更愉快的氛围下,重新回到夏威夷观光。她的连篇傻话全都停止了“不,离开夏威夷以后,在有生之年,我绝不会重新踏上这块土地的。”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的。紧接着,她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真诚地希望她所遭受的这些磨难,能引起人们的道德心,从而使火奴鲁鲁成为一个“对妇女来说,更为安全的地方。”
在这片闹哄哄的嘈杂气氛中,伊莎贝尔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她悄悄地走近我,用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兴高采烈地向我说:“多好啊!”“是啊,我高兴得直想在草地上翻上几个跟头。”
她假装生气,皱起漂亮的眉头“好了,别这么发牢骚了。内特,我知道怎么能使你高兴起来。”
“是吗?”
“我的‘朋友’走了。”
“哪个朋友?”
“你知道的——我的老‘朋友’,就是那个朋友。”
“嗯?哦,是吗?那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回酒店了呃,我们可以游泳,或者干些别的事?”
“干些别的事。”她重复着我的后半句话,接着,就挽住了我的胳膊。
看来伊莎贝尔心情不坏,她想好好地庆祝一下,于是,我就被挑中了——谁叫我现在是她的“意中人”呢。再说,我的工作已经全部做完了。最近的这几天,我们压根就不在一起,更何况,来了一次夏威夷,我连皮肤还没晒黑呢。
现在,我也想去晒晒太阳;或者,干些别的事。
最先离开夏威夷的,是阿尔伯特琼斯和艾迪罗德。他们俩几乎“毫发未损”——他们的军阶原样未降。斯特林将军公开宣称:“海军方面拒绝承认这次开庭审判。”自然,这次审判的裁决也被他置之不理了。满载着海军将士的祝福,琼斯和罗德坐上了去往旧金山的驱逐舰,他们将经由巴拿马运河和大西洋回到美国。此次航程的目的地是巴恩基地——他们被调到了那里。
迈西一家,还有伊莎贝尔离开夏威夷的方式颇为奇特,他们是由海军派的驱逐舰悄悄送上“玛鲁鲁”号的。那份由卡雷律师签发的传唤令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不过,夏威夷警方也许还被蒙在鼓里,因为有几名负责任的警察下定决心要找到泰拉。
达伦夫妇、林赛夫妇和我是在码头上登船的。在码头上,我们愉快地接受了当地姑娘送上的五彩花环,在乐队演奏的再见吧,朋友的乐曲声中,我们上了船。
在甲板的过道上,我刚要走进自己的船舱。正在这时,一名本地警察和一名海军军官争执起来,那名警察身着便衣,而那名军官穿着制服,长着一个铲形下巴。
那名警察手里挥舞着传唤令,可那名军官偏偏挡在门口,不肯放他进去。
“你无权对我发号施令。”警察的口气十分强硬。
军官打断了他的话“和我讲话时,要说‘先生’。”
那名当地警察一把推开军官,硬闯进去。军官却用力将他推了回去“别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
“你别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
我远远看着,心想到底该不该走过去,终止这场孩子气的争执呢?在我还犹豫不定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住手!木其尼警探,你应该对海军军官尊重些。”
是陈阿帕那,他手里拿着巴拿马草帽,走到我的身边。
“要是他们不肯听的话,”我半开着玩笑“你的皮鞭一定会说服他们的。”
陈亲切地冲我笑了笑“不,他们是会听的。”
果不其然,那两个人都乖乖地松开了手,看上去就像两只驯服的绵羊。接着,他们彼此握了握手,相互说着诸如“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一类的话。
“木其尼!”陈又喊了一声,那名警察小跑着过来,俯首贴耳地站在陈的身边。他看上去比陈要高出两头。
“当房子开始着火时,掘井就已经太晚了。你回总部吧。”
“是,阿帕那探长。”
立即,警察和他的传唤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海军军官走了过来,谦恭地说:“谢谢您,先生。”
陈只微微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船舱的门打开了,汤米从屋内伸出头来“一切正常吗?韦德曼上校。”
“平安无事,上尉。”
汤米谢过他之后,朝我点了点头,随即又关上了舱门。
陈陪我走进我的船舱。
我先开口问他:“你上船来,只是想确保传唤令不被执行吗?”
“不完全是的。我还打算向一位朋友道声‘珍重’。”
说到这儿,我俩握了握手,然后,开始随意地聊了几句——他的那个大家庭,他为什么不想退休
汽笛声响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带上了他的巴拿马帽,预备下船了。
“怎么,不留下几句临别赠言吗,陈?”我盯着他。
这个精悍的小老头抬头看着我,刀疤脸上的眼睛顽皮地闪了闪。“案子结束之后的建议就如同葬礼之后的药一样。”
说完这话,他碰了碰帽沿,转身离开了。
在开船的第二个夜晚,我穿着那身笔挺的白色夜礼服,懒洋洋地靠在后舷的栏杆上。当然了,还是美人在怀——伊莎贝尔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微风拂动,她那金色的短发时而拂过我的面颊。望着下面微微荡漾的海面,我竭力回想着我做警察时的生涯——在拥挤喧闹的拉赛利车站,我是怎样拼命地追赶着扒手、路匪。那一切,似乎隔得非常遥远,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模糊的一团迷雾。可是,不要多久,我又会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里,现实是会治好我的“失忆症”的。
“我听见了你和达伦先生之间的对话,你打算为他做事。”
我们这些人——汤米和泰拉、福斯特克夫人、露比和达伦、林赛夫妇、伊莎贝尔和我——在餐厅里坐在一桌进餐,看上去就像个愉快的大家庭一样。不过,泰拉始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地去奉承她,只能将她视若无人。
“对,我的确希望能做达伦的调查员。”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打算离开警察局?”
“是的。”
她靠得更近了“这很好。”
“你很赞成?”
“哦,当然。我是说那很有意思,也很重要。”
“什么?”
“当然是做卡莱斯达伦刑事大律师的主要调查员这事了。”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希望在回到美国大陆时,也就是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之后,我还能体体面面地和她在一起。可惜,这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就算我当上了达伦的主要调查员,可还是一个来自怀斯特区的穷小子,一个犹太鬼。只有在这迷幻漂泊的海上,我和她才有可能发生一段浪漫的“邂逅”只有在这样不切实际的环境里,我才有资格做她的“护花使者”
“为什么泰拉对你不理不睬呢?”她又问了一个让人尴尬的问题。
“是吗?”
“难道你没感觉到?”
“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某个’表妹身上。”
她压住了我的胳膊“别骗我,是不是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呢?”
“当然是在夏威夷发生的事。我不想再提那些事,可是我听见泰拉和汤米他们在吵架。”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可能都太过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