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奕置若罔闻,他双手交握着,若说来劫人的当真是江湖门派,周奉严一个民间大夫跟江湖人当真会有瓜葛吗?
凡事不如表面那么简单,正如周奉严的身份,一介草民,一个郎中,却能攀上靖王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点脑子是不行的。周奉严行医几十年,若是真的跟江湖人有往来,江湖跟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鲁莽行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若这一切都是龙厉故意呈现给他的,只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所有嫌疑,让他把注意力放在江湖门派身上,他岂不是被龙厉耍的团团转?更别提江湖中事,朝廷一向不管,这里面的水更加深不可测。
但如今喊停,他十足的不甘心,眼看着周奉严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意识模糊,只要再逼得狠些,周奉严就会把当年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
龙奕突然想起什么,脑子里灵光一现,顿时睡意全无,一拍大腿。“快,把杨修带来!朕有话要问他!”
因为皇帝的一句话,杨修被连夜召入宫内。
杨修已有五十出头,十五岁就进太医院,是太医院内的老人,半辈子都耗在太医院,几番人事调动,他犹如中流砥柱,始终没有被任何风波累及,跟他的性子圆融大有关系。
“杨修,朕如果没记错,当年陆仲进太医院的时候,你还曾经当了他几年的师父……”
杨修在心中忖度了会儿,若是以前,他必然不想跟陆仲扯上关系,毕竟陆家被抄了,还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不过陆家现在平反了,皇帝显然是想从自己这儿问出点陈年往事,他若是还端着,反而显得不识趣。
“皇上记性真好,下官是当过陆仲的师父,只是陆仲在行医上的天分的确是百里挑一,三年之后,已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后就成了太医院的太医令。”
“听说私下,陆仲很少跟其他太医往来,你可了解他的家事?”
“陆仲年轻时候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有些清高,这是寻常。当年下官曾经去过陆家,下官跟陆仲的关系,硬要说的话,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杨修的眼底闪过一道精明,陆家虽然沉冤得雪,但陆家子女全都不在了,自己就算想沾点光也很难,况且,皇帝突然问起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他还是小心为上,不必跟陆家靠的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朕得到一个消息,陆家小姐还在世上,朕很想补偿她,如果她如假包换,只是眼下的证据还不能证明她就是真的陆青晚。你如果知道些什么,全都说出来。”
杨修听皇帝这么说,认真思考起来,一阵漫长的沉默横亘在君臣两人之间,龙奕并未不耐烦地催促,杨修一把年纪,但一副精明相,只是此人并无太大建树,他能给自己不为人知的惊喜吗?
抹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杨修迟疑地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回皇上,陆家那个女儿,有点……”
“有点什么?”
“微臣不知这么说是否妥当,她有些异于常人。当初微臣在陆家见到她的时候,微臣身为长辈,还抱过她呢。陆家小姐只有四岁而已,这个年纪,别人家的孩子通常还在念三字经,她竟然已经记住了一百种药材,这事就算现在说出去,也是天赋异禀。”
龙奕觉得这样的信息,依旧无法填补他怀疑的空洞,不甚满意地追问,嗓音冷下来。“还有吗?”
杨修一看皇帝沉下脸来,天子威仪压得人肩膀沉重,他又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才忐忑不安地挤出笑容。“还有一事,微臣抱着陆家小姐的时候,闻到她身上的药味,还跟陆仲开玩笑,说他的千金是在药草里打滚吗,也不知为何,陆仲竟然板着脸,好似生气一般。平日里他做事严谨,没什么脾气,微臣回想了下,这是微臣跟他共事二十年头一次见他生气。”
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龙奕的脸彻底黑了,他大半夜地把人从宫外喊来,并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说完了?说完了就下去吧。”龙奕把脸转过去。
小太监常辉把人送走,回到皇帝寝宫,屋内只点着一只蜡烛,皇帝眉毛一皱,眼角泛起寒意。
他有种走入死胡同的感觉,明明觉得秦长安身份可疑,却又碍于她如今是自己弟妹,是堂堂亲王妃,就算他是皇帝,他不可能拿秦长安开刀。再者,就算她是陆青晚,不再是戴罪之身,那是他自己下的圣旨,岂能食言而肥,自打巴掌?
但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龙厉跟秦长安隐瞒着巨大的秘密,而眼下,他已经无法纵容自己再给与龙厉多一分的信任。
“皇上?已经三更天了,您还是早些安歇吧。”常辉低头劝说。
“常辉,朕想去宫里走走,别惊动别人,朕散散酒气,顺便想些事情。”
常辉道:“是,皇上。”
提了一盏灯笼,常辉走在前头,给皇帝引路,皇帝的脚步最终停留在珍秀宫门口,珍秀宫外面依旧有两个侍卫看守,只因他对楚白霜的禁令还未撤销。
龙奕也只是朝着那只有淡淡烛光的屋子看过去一眼而已,楚白霜做错了这么多事,坏了他的大局,若不是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他不可能谋杀自己的骨肉,楚白霜绝不可能只是被禁足这么简单。
如今两相矛盾的是,她宛若一个犯人,失去了自由,一步不能离开珍秀宫,但她身边多了一个嬷嬷和宫女照应着,一日三餐都不再是被苛待的冷菜冷饭,而是跟她是贵妃的时候相差不多。
他再怎么气楚白霜,也不会拿孩子开玩笑,皇嗣一次次地出问题,他已经忍无可忍。
正欲举步离开,楚白霜那双满是泪光,楚楚可人的眼眸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那是她被康伯府连累,他在盛怒之下跟她争执,她跪着哭求,解释。
“皇上,是真的!这世上有药人!不是我疯魔了!药人者,用药材养大,身上散发出药味,最珍贵的便是他的血液,我不想一生无子,只要我用药人之血,改变我的体质,就能顺利地怀上皇子……。皇上,康伯府告诉我他们找到了药人,所以我才……。望皇上明察!我是无辜的,大哥也是无辜的……。”
他大手一挥,挥去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什么药人?荒谬!什么一生无子?如今楚白霜不是又怀上了吗?楚白霜的敏感偏激,压榨了他对她的最后情分。
龙奕仰着下巴,望向天际一半被乌云遮挡的圆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家的事他怀疑了很久,但最终也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浮出水面。
就这么算了?他真是不甘心那。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做了连接,楚白霜口中说的药人者,身上散发出药味,杨修说的陆家小女身上有药味,他随意开了玩笑,向来温和的陆仲却面露不快……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想法,迅速在他的脑海里成形。
如果……如果医术高明的太医令陆仲将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万中无一的药人?!那么,温如意当年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身为官奴的陆青晚带入了靖王府,并非去当丫鬟,而是当龙厉的救命稻草?至于那个周奉严,自然也是知情的,他拥有的并非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本事,而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巧遇到这么个药人,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恐怕也救不了病情迟迟不见起色的靖王!
若陆青晚没死,摇身一变成为北漠郡主,龙厉不远万里把人追了回来,为陆家翻案,却又不让她认陆青晚这个身份,暗中帮温如意回国,只因他是当年牵线搭桥之人……。
可怕的联想,居然让他惊叹的水到渠成,过分的不合理,到头来却成了令人信服的合理。
怪不得,被断定活不过二十岁的龙厉,如有神助,在二十岁生日之前,奇迹般地好转痊愈,成了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
原来,这就是他不能见光的秘密,天大的秘密!
一个药人,龙厉竟然娶了一个药人,活蹦乱跳的药人?
若这些猜测全是有根据的,那么,这对夫妻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们分明在多年前就早已相识!他们不但演给世人看,更演给他这个天子看!
愤怒之余,龙奕转念又想,龙厉身边养着不少幕僚,几乎什么都懂一些,奇门遁甲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个药人可以帮他改变病弱的身体,是否对他还有其他助力?否则,龙厉为何什么女人都不要,偏偏要她成为他的正妻?
这个想法,无疑把龙奕心中那头多疑的困兽彻底放回天地之间,他坚定地相信,城府深沉的亲弟弟,必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用婚姻拘着一个绝无仅有的女药人,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是龙厉动了真情,更不相信龙厉能如此长情。
是,绝不可能。
一旁的小太监常辉心中七上八下的,都说伴君如伴虎,数年前他被派来服侍新帝,还在暗中窃喜,龙奕一派日月同辉的气度风华,跟那个整日阴沉冷笑的同胞兄弟靖王有着云泥之别,只要自己伶俐点,应该不难伺候。
但最近,他越来越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正如此刻,皇帝那张时明时暗的俊脸映在他的眼底,摇曳的树影挡住龙奕微沉的双目那一刻,看得他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