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洪少爷来了。”冯珊珊的声音,打破了秦长安的思绪,她点点头,不再神游天外。
“娘娘金安。”
抬了抬眼皮,她望向面前称得上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神色淡淡。“吴家可有什么动静?”
“吴世勇派人来了京城,几乎把京城的每一家客栈都搜遍了,幸好娘娘眼光长远,未雨绸缪,我们兄妹躲在这儿,才不被洪家的爪牙发现。”
“我们到底还是小觑了他,本以为京城是天子脚下,他断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没想到——”秦长安凉凉一笑,语气讥讽。“若让吴家安然无恙,还有王法吗?”
洪雁山掷地有声:“娘娘若能把吴家绳之以法,还洪家一个清白,洪家愿意为娘娘当牛做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或许因为他实在太激动,就在他下跪行礼的时候,秦长安窥到他的左边衣袍,争当她狐疑地多看两眼,却映入一双狭促的眼内。
“你那是?”
见秦长安的眼神实在犀利,洪雁山难掩心中的慌乱和尴尬,事实上,他面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从容,却不知为何此刻竟有些无所适从。
但最后,他还是缓缓拉开左边衣袖,让左手暴露在空气之中,故作平静地说。“天生如此。”
看着是一个五官端正英朗的青年,气度也不差,但竟然有着一双完全不同的手,右手是正常的男人手掌大小,而左手的手腕处猥琐,下面的手就像属于一个三四岁的幼童的,虽然五根手指一根不少,但成年男子身上有着这样的一只小手,的确违和。
感受到秦长安非但不曾迅速移开视线,而且看得更加关注,洪雁山的脑袋轰然一声炸开,颧骨上飞上两团红晕。
“娘娘,雁山的残手太丑了,您别看了……。”这只手,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哪怕他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应对任何陌生人的瞩目,甚至是异样的目光。
这二十几年来,他自认为自己做的很好,在洪家,是个不负众望能够担当大任的嫡子,没有被天生的残缺拖累。
但是在江南,他遇到不少女子,结交的时候兴许对他怀揣爱慕之情,但一旦看到他的残手,一个比一个逃得快,或许这就是他二十多岁还不曾成亲的真正原因。
是了,这就是上苍给他最大的磨炼,给了他一张可以说是很正派英俊的脸,同时给了他一只丑陋不堪的残手。
可惜他想遇到一个始终能对他态度如一的女人,家世容貌都不重要,只要她不怕自己的这只残手,他就愿意一辈子对她好……
“能走过来给我瞧瞧吗?”她轻声问道。
洪雁山浓眉紧锁,如鲠在喉。“恐怕这不合规矩。”寻常人家尚且讲究男女之防,更别提秦长安乃当今皇后。
“怕什么?冯掌柜和我的大宫女都在,这可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再者,我是出于医者之心,想看看你的手。”秦长安抿唇一笑。
洪雁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脸上的红晕迟迟不曾消散,说不上来为了什么,他还是把左手伸了出去,心中十分纳闷,他不是很讨厌别人异样的目光吗?不喜欢被同情被怜悯被嘲笑,哪怕只要是对方的眼神里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单纯,他都会马上竖起防备的城墙,不让别人影响到自己。
“左手能使力吗?”秦长安垂眼,看得仔细,笑容早已敛去,令那张明媚的容颜看上去很是平和。
“可以,只是使不了太大的力气。”鬼使神差,他回了话,心跳依旧乱七八糟。
“你的右手完好无损,实际上,左手虽然抵不上太大用场,但不至于让你沦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不是吗?”她始终都只是观察而已,不曾伸手触碰,毕竟,这个男人的防备心等同他的自尊心,她无意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是。”他哑然开口,虽然无法否认,但没有人愿意与生俱来就有残缺,而且,还是永远都无法治好的残缺。
“还有一点,我要更正,你的左手一点也不丑陋,就像是孩子的小手,看上去纯真无邪,稚嫩可爱。我们每个人小时候的手,不都长这样吗?”
无邪?可爱?
洪雁山的脸更红了:“娘娘,这些字眼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你瞧,你误以为自己已经一点也不在意了,其实,比那些无关紧要的外人更在意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他猛地抬起脸,那一刹那顾不得男女之防,顾不得自己是家教出色的子弟,不该直视一个女人的眼神,却又难以避免那种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好似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懂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心。
认定自己足够强大,事实上,他只是怕被伤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洪雁山,洪家派你上京,让我看到你这只所谓的残手,兴许,这是一个契机。”秦长安离开的时候,留下这一句话,在洪雁山听来,有着某种难以揣摩的深意。
直到亲自把秦长安送走,冯珊珊折回来的时候,还看到洪雁山留在那间屋子里,她笑了笑。“洪少爷,皇后娘娘的医术高明,或许……。”
就连这位风雨的大掌柜冯姑娘,也是把话说一半,喜欢吊人胃口。
或许什么?
洪雁山很想追问。
可能吗?他的这只残手还有救?
心思不明,双眼晦暗,落在自己的左手上头,秦长安说,这就是一只孩子般的小手,不曾长大,实际上,跟丑陋残缺无关。
……。
刚回到皇宫,就看到翡翠在栖凤宫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娘娘!”
“怎么了?”
“容太妃来了。”翡翠指了指身后:“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奴婢说了娘娘今日有事出宫,她却不肯走,说是要等您回来。”
她虽然是皇后身边的人,却也不敢驱赶太妃,容太妃的耐心实在好,她只能让其他宫女留守,自己到院子里来接应。
“有什么好慌的?进去吧。”秦长安浅浅一笑,红唇微抿,笑容早已不达眼底。
看到秦长安来了,容太妃还是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皇后这么快就回来了?”
按照后宫惯例,太妃是她的长辈,是不用对她行礼的,若是遇到个专横跋扈的,譬如野心勃勃的淑太妃,反而一门心思要对晚辈指手画脚,倚老卖老。
但这一点,容太妃当真做的很好,她为人处世的法子,令人感受到的只有长辈的温和慈祥,而无吹毛求疵,傲慢刁钻。
“在宫里待得久了,偶尔也想出去走走。”秦长安不曾多说什么,等她坐下之后,话锋一转,问道。“太妃娘娘有什么事吗?”
容太妃圆润饱满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纹路,显然,她不是一个过分注重自己容貌的女人,那双眼睛笑起来像是弯月,毫无架子地说。“皇后是皇上最看重的人,我的确是有事相求,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
“太妃请说。”
“从我十八岁进宫以来,在宫里已经度过整整三十二年,如今皇上登基半年多,后宫的人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想找个说话的伴儿都难。再加上这几年我时不时地去三清观修行,清淡平静的日子,才是我晚年想要的。”
秦长安自然听得出容太妃的弦外之音,她并无太多震惊之色,而是徐徐追问,脸上一派宁静。
“太妃想出宫?可有确切的打算?”
“我一生无子,在后宫中最大的用处,无非是将太上皇抚养成人……也见识过了宫斗的精彩,见血见肉绝无冷场,到了这个年纪,当真是有些累了。先帝仁厚,不要任何后妃为他殉葬,宫里留下来的姐妹不多,但至少她们膝下还有公主能进宫探望陪伴,唯有我那儿,始终冷冷清清。想来,若是皇后跟皇上说一声,让我到宫外颐养天年,皇上也会答应的。”容太妃从头到尾,脸上都有着温和笑意,丝丝入扣,十分诚挚,让人难以拒绝。
哪怕在风月看到了无心的真面目,已然猜到了容太妃那个不能见光的秘密,秦长安还是不曾在眼神和语气中泄露一丝厌恶。至少,她不会因为一个人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就轻易地把人打入地狱。
她笑着点头。“太妃是先帝的人,先帝在世时,对皇上格外宠爱,皇上定是想要你们留在宫里,安享晚年的。再者,过去可没有太妃私自出宫的先例。不过,太妃既然想出去,就该有个去处。若是皇上问起,我也好有个答案应付。”
容太妃握着手里的团扇,挡住半张脸,笑了。
应付。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眼前的女人是靖王妃,当初已经看出此人跟名门大户中娇养出来的闺秀有着很大的差别,但因为皇家原本就是个人情冷漠的地方,她们称不上是真正的婆母和儿媳妇,因此,没有太多往来。
现在再看,秦长安真是个性情中人,敢说敢做,胆识过人,直率却不愚笨,聪慧却不歹毒,已然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就算是跟之前的蒋思荷比,也是略胜一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