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却又怪不了什么。
诺敏本来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但两盒胭脂的确不是他随手拿的,虽然不值多少钱,但他已经在心里想着,诺敏若是抹上了,一定很好看。
仿佛被丢掉的,不只是两盒胭脂水粉,而是他等待多年的一颗心,他就是免不了淡淡的失落。
“走吧,我们去大酒楼吃饭。”诺敏豪迈地往前走,仿佛刚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面纱后的脸上笑意灿烂。
看到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裴九的失意转瞬即逝,很快振作精神,领着她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据说,还是皇后名下的产业。
拿着一本厚厚的菜单,诺敏的心情无比复杂,他们在草原出生,饮食很简单,多的是牛羊肉,而一百多年过去了,金雁王朝已经成为中原最大的国家,国富民强,百姓的日子过的好了,酒楼里的食物也就精致许多。光是一本菜单里,至少有二三十道菜,是哪怕她在当上大将军之后,都不曾品尝过的。
“小二,主食来两个牛肉馅饼。”裴九毕竟在京城生活了三年时间,点菜的架势十分熟稔,信手拈来。
闻言,面纱后的女子面容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神色,心中居然暗喜,她淡淡一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有一次,我们在冬天打仗,我们两个分了一块牛肉馅饼,里面的牛肉早就风干了,一口咬下去,牙齿都快掉了……但是,你却说好吃,吃的津津有味。”他越说越后悔,这样能跟自己一起吃苦的女人,才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惜,他终究是无法挽回当年的错误。
“那真不算什么,打仗是最辛苦的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诺敏陷入遥远的回忆,记忆在混沌彼岸被封存,她很少想起跟赫连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但是如今借用秦长安的身躯重生,记忆反而清晰地拼凑起来,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裴九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什么话,明明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但如今,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又惊觉时光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成为他们的楚河汉界。
诺敏亦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一边低头翻阅菜单,一边随意说了句。“可惜这上面没有你最喜欢的豌豆黄。”
那双杏仁般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光芒,他发现大喜大悲,不过是一念之间,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他感怀不已。
“是啊,豌豆黄是宫廷点心,在宫外当然吃不到。”他喊来小二,又点了好多菜,镇定自如。“不过,吃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我能像今日这样坐在一桌吃饭,不用讲究什么君臣之分的破规矩,就算是粗茶淡饭又何妨?”
诺敏没有阻拦他,她很清楚,七天之后,她就会再度消失,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眨眼的瞬间,她都想保留更多的美好。
眼下,他不是金雁王朝的开国皇帝,她亦不再是赫赫有名的金领女将军,就只是一对寻常的男女罢了。
“果然还是热着的牛肉馅饼好吃。”诺敏撩起了黑色面纱的一角,毫无扭捏作态地咬了一大口,吃相不典雅高贵,但就是让裴九看的移不开视线。
她就是这么简单纯粹,不讲究太多,不要锦衣玉食,一个香喷喷的牛肉馅饼就能填满她的胃口,当他活了一辈子,看到后妃那些表里不一的嘴脸之后,反而怀念诺敏的这一份纯真简单。
跟诺敏在一起,毫无负担,无话不谈,感觉非常舒服,他误以为自己只是把她当姐姐,当兄弟,当成同袍,却忽略了感情的萌芽早就不知不觉地滋生了。
“明天,我带你去京郊,那里有好几个地方,风景特别好,还有满山的红叶——”
面对裴九的滔滔不绝,实在听不下去,诺敏夹了一口白斩鸡,直接塞到裴九的嘴里,没好气地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讲?”以前,怎么没发现赫连寻是个喋喋不休的啰嗦家伙?
裴九衔着鸡肉,完全说不出话来,原来诺敏还是老样子,但是这样粗鲁的她,却显得好……可爱。
吃完了饭,两人在客栈下榻,裴九很君子地点了两间房。
毕竟,他不是一个贪婪无耻的下流登徒子,他想要证明,他为的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而是真正的尊重和爱护。
把诺敏送到房间门外,目送着她走了进去,但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定定地站在门口,仿佛要把门上的砂纸看穿一个洞。
“嘭”,就在下一刻,仿佛心有感应,双门被直接拉开,诺敏脱下了遮挡面貌的锥帽,直直地望向一脸诧异但是眼底却有着星星点点光芒的裴九。
“看。”她冲他爽朗一笑,朝他伸出手来,手掌心里,却是两盒圆形的银色胭脂盒。
“怎么回事?”裴九震惊之际,他明明看到她把胭脂盒丢了啊。
“小把戏而已。我离开后,收留过一个变戏法的,闲着没事,跟他学了几手。无中生有,有变成无,全靠手上的假动作,只要手够快,就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即便你就在我面前。”诺敏摇头笑道,得意洋洋。“果然,骗到你了。”
堂堂大将军,竟然在离开他之后,学了戏法?这一点,他当真不知。
裴九哭笑不得,但看到她最终还是留下了自己送的胭脂盒,有一股甜味,从嘴里蔓延到心里。
“寻。”诺敏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一分分敛去,太久了,她没有这么面对面地喊过他的名字,如此亲密。“这些胭脂水粉很漂亮……”
“敏敏,你喜欢就好。”裴九的笑意有些勉强:“在我曾经拥有整个江山,整个天下的时候,当时本可以给你更多更好的,但如今,却只能送你两盒胭脂。”
“那可不止呢,我身上一文钱都没带,接下来吃的喝的用的,全都要靠你了。不知道你在青天监当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半年的俸禄够不够我们吃喝玩乐七天?”
裴九被她逗乐了,拍拍胸口,大言不惭。“固然不多,但是养你一年都够了。”
但是,他们心知肚明,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只有七天。
“好了,早点睡吧,明早我们离开,去京郊。”诺敏摇晃了下手里的胭脂盒,说完了,直接关上门,让还试图说些什么的裴九险些撞到自己的鼻子。
他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往对面的房间走去,纵然他们再珍惜彼此拥有的时间,也无法不睡觉,不歇息,更何况,诺敏显然比他更加从容释怀。
诺敏看着门外的身影,总算移动了,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边的椅子里,打开手心里的胭脂盒,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抹了一点在唇上。
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复杂莫名,而她的嘴里则不时地喃喃自语。“傻子。”
就在七天,他们从京城到京郊,看了深秋的红叶,漫山遍野的红,的确美的令人惊叹。
两人各骑一头郡马,在京郊肆意驰骋,在森林中漫步,在草地上仰躺,看夕阳,看星空;听鸟语,听虫鸣;饿了,去酒楼去茶铺。
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多,而且,诺敏发现裴九一天比一天啰嗦,他们谈的内容也跟过去截然不同,不是战争,不是国家,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人。
在无人的荒野,他们一起坐在树下,即便只是对视,也能燃起电光石火,当他们比试骑马,秋风吹起她帽檐下的黑纱,他看到那张依旧张扬的面孔,却早已不再是秦长安的五官。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诺敏不难捕捉裴九双眼中流淌的情意。
两人除了睡觉,一日三餐,每一个清晨晌午傍晚,全都在一起,但时间依旧点点滴滴地消失,最终,到了第七日的黄昏时分。
他们在城门要关上的前半个时辰,进了城门,不远处,已经有人架着马车在等待,马车上正是皇室的徽记。
她知道,天马上要黑了,而她,必须在这里,跟裴九分别。
而这一次分别,便是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