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张夫人从未声张过将张金莲送入了山上的道观,毕竟还存着要把女儿嫁出去的心思,是以若是有熟人相问,只道张金莲的身体不好,请来的算命先生说只能将其送往表亲家抚养,否则注定早夭。
张员外勉强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薛白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又道:“张金莲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将她许给地痞流氓?我害她做什么?”
薛白薄唇轻启道:“谋财害命。”
张员外求救似的望向陆廷尉,“陆大人,你快告诉王爷,我没有、我没有……”
陆廷尉暗道蠢材,不悦地说:“本官如何知道你有没有?”
张员外到底还是有些脑子的,知晓自己不能就这样彻底慌了神,一股脑地把陆廷尉抖出来,否则陆廷尉会不会遭殃,他不知道,但是自己一定会遭殃,下场凄凉。
他再度磕了一个头,对刘大人说:“大人,王爷想方设法为他的老丈人脱罪,草民可以体谅,但是草民着实不曾这般、这般……让猪油蒙了心,连自己的亲女儿都往火坑里推,大人千万要明鉴!”
“张员外的一番说辞倒是冠冕堂皇。”薛白淡声道:“昨夜山间下了一场雨,山路不易,使得素云居士光是下山便几经波折,连同本王也险些未赶上升堂。既然如此,不若张员外与张夫人、素云居士、张小姐四人当面对峙。”
刘大人闻言立即拍案道:“来人,宣——张夫人、素云居士、张小姐上堂!”
张夫人让人扭送至此,身后跟着眼含泪水的张金莲与一身道袍的素云居士。张夫人对着张金莲破口大骂道:“我辛辛苦苦生下你来做什么?果然是个赔钱货,当年就应该直接掐死在襁褓里,养了你这么多年,竟伙同外人对付我!”
说到这里,她发狠扯了扯捆在身上的绳索,却没能扯开,扭头对愣在原地的张员外怒吼道:“你发什么愣?还不快来给我解开?”
张员外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替她解开绳索。
“民女见过诸位大人。”
张金莲生了一副好相貌,柳眉凤眼,即使一身粗布裙衫,也难掩风情。她轻轻一叩,幽幽地说:“民女便是张金莲,道号释尘。”
她虽不曾读过书,却得了素云居士的亲自教导,是以叙事井井有条,不紧不慢,“前些日子,家父来信,说是母亲得了急病,要民女下山侍奉左右。”
“民女自五岁起便在道观修行,的确未曾在父亲与母亲身边尽过孝道,尽管一心向道,但思来想去,还是向师父辞行,同家中的小厮下了山。”
张金莲说到此处,已是泣涕涟涟,“结果不想一入家门,便被锁进闺房,本该卧病在床的母亲坐在床畔,对民女说已经为我结了桩亲事。”
张夫人气急,一巴掌打向张金莲,竖起眉头责骂:“你这赔钱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素云居士皱了皱眉,制止道:“张夫人,大庭广众之下。”
“这是我女儿,管他是不是大庭广众,我都能打。”张夫人冷笑一声,“我把女儿交给你,你倒是把她管教得好。说破嘴皮子都不肯嫁人,一心回道观侍奉你,究竟我是她娘,还是你是她娘?”
张金莲捂脸痛哭道:“娘,你怎会如此执迷不悟!”
“我执迷不悟?你说我执迷不悟?”张夫人气笑了,“我看是你死脑筋,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娘让你还俗,难不成还是害你?”
张金莲低声说:“王爷已经告诉我了,你与爹挑的那江天,成日游手好闲、混迹赌坊。”
她哭着问道:“爹、娘,既然不是害我,为何把我从山上骗下来,又为何逼我嫁给这泼皮无赖?”
张夫人生硬地回答:“你是我女儿,我不会害你!”
素云居士轻拍几下张金莲的肩,叹息道:“那一日我该拦下你的。”
张金莲抬袖抹去眼泪,摇了摇头,转而对刘大人说:“大人,民女对此案知之不多,只是有一日,爹娘过来逼嫁,他们似是无意之间说漏嘴,声称这门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委屈几日,待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便可带着大人的万两赏银,到别处改头换面,重新生活,再给民女许一户好人家。”
张夫人闻言又要破口大骂,刘大人却先怒喝道:“张志,可有此事!”
张员外瑟缩一下,张夫人自然知晓她这丈夫没什么用,当即凶狠地回道:“没有!这丫头满口胡言乱语,不过是忌恨我们将她骗下山。”
刘大人重重拍下抚尺,“放肆!本官问的是张志!”
张员外言辞闪烁道:“没、没有。”
“当真?”
薛白的神色自若,“看来张员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如此,本王只能让人把江天带上来,让他当众告诉诸位大人,张员外许了他什么好处。”
他今日来迟,其实并非全是等候素云居士,而是因为江天意外失踪。常去的赌坊内未寻到人,连他家中的老母也道有两三日未见到他,只当是去哪处胡混了,丝毫不知江天与张小姐结亲一事。
薛白出此言论,无非是心存试探。
“他……”
张员外身形一晃,江天这类赌徒,只要给几个钱,什么都肯做,也自然瞒不住任何事,而他当初选了江天,也不过是图方便而已。
“大、大人。”
张员外踉跄一下,以为瞒不住了,他盯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头,突然记起还有陆廷尉,连忙频频抬头望他,希望陆廷尉会出言相助,然而等待许久,陆廷尉也不动如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张员外面色青白。
张夫人见势不对,往公堂上一躺,撒泼哭嚎道:“夭寿了!我到底造了什么孽,生了个女儿,胳膊肘尽往外拐,当家的又让人拉上公堂,别人贩卖私盐,大老爷怪的却是他这个报案的人?天理何在?”
“王爷了不起?王爷的老丈人就可以犯案了?”
张夫人扯着嗓子喊:“当家的,今天有人敢动你一下,我就和他们拼了。我们一没犯法,二没害人,凭什么反倒怪起我们报案的人来了?”
张员外欲要制止她,有人忽而闯入公堂,附于陆廷尉的耳边低语几句,良久以后,陆廷尉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清了清嗓子,“王爷。”
陆廷尉面沉似水,把几分得色掩饰得极好,“方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一具尸体,经过辨认,正是那江天。”
“……仵作还在江天的荷包里发现了几片金叶子,叶底刻有一个“幼”字。”
幼老爷暗道糟糕。
张员外的动作一顿,张夫人又趁机哭嚎:“这京城里,姓幼又和我们张家人过不去的,还能有谁?当家的,我们的命怎么这么惨?你们说这丝绸不是你们的,没有“幼”字,这金叶子可刻着你们的姓呐,你们害我们就害我们,江天这……好端端的大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幼有为,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