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床,两个生命,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孩子,周围的十几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们两人,每个人都在想:拜托!救回来啊!至少救回来一个啊!!
穆济生冷静地指挥着:“肾上腺素,0.9毫升,1:10000稀释,静脉注射。”这已经是这个体重的小婴儿的极量了。
还有,“心理盐水,扩容,……”
穆济生还记得刚才那个急诊医生告诉他的:“她用她最后的生命力撑住地面、翻过身子……”“她一直到最后关头依然不想撞到孩子……还是在保护孩子。”“她要她的孩子好好儿的。”
他能实现吗?
能实现吗?
宝贵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
穆济生共注射了五轮药物,五分钟一次,收效甚微。
剖宫产半小时后,急诊医生那一边的抢救活动彻底失败,孩子母亲静静躺在冰凉凉的抢救床上,无声无息。急诊主任走了过来,沉默地看着穆济生的抢救,以及孩子的情况。
这本就是非常正常的。对于心脏骤停,即使在美国,院前以及院内患者的出院率也是少数——2020年是12%左右和25%左右,当然,当时自主循环恢复的患者数要多一些,因为其中的一部分会因为激素药物、缺血再灌注损伤等等原因在几天内发生心衰、肝衰等,依旧死亡。而中国,因为cpr普及率的差异,院前抢救的成功率只有1%。急诊主任今年一共抢救了16个来诊之后呼吸衰竭心脏骤停并且严重到了需要气道重建联合胸外按压的,一共救回来三个。
穆济生一秒钟都没有耽误过。
可是不行。
已经抢救30分钟了。
最后,穆济生扇扇睫毛,道:“肾上腺素……心内注射。拿个7号心内注射的长针头。”
护士:“!!!”
在抢救中,肾上腺素一般通过静脉注射,也可以肌肉注射、皮下注射,如果静脉通路还没来得及建立,或者没有条件建立,那还可以气管插管后导管内给药,这样更快,不过需要的剂量更大。可心内注射……护士还没听说过。
但这样其实是可以的,只是如今极其罕见了,几乎不会被使用,基本只存在于理论中。心内注射,一般用来抢救心脏停跳的患者。肾上腺素是需要作用于心脏的,刺激心脏、令心脏兴奋性增高,但静脉注射的肾上腺素可能积聚在别处。只是心内注射相当危险,一般医生根本不会采用如此激进的方式——医生完全无法看见自己进针的位置,如果穿入别的地方比如冠状动脉或者肺脏,搞出出血、气胸,那病情会雪上加霜。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胸壁厚度不一,针头戳到了什么位置、又停在了什么位置,是胸膜腔还是心包腔还是心肌内,医生根本无从判断。而且,心内注射必然导致胸外按压的暂停,这也是不推荐的。因此一般来说,按压胸腔产生血压、提供血流,就足以让静脉内的肾上腺素流向心脏了。
穆济生已经是在绝望当中,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可是,一旦他操作失误,就可能引发医疗问题——医生万一操作失误,心脏破了一个口子,一般父母肯定无法接受,都会产生质疑。
而且,这是一个体重仅仅三公斤多的新生儿,他的心脏更小、能下针的通道更窄。
“有必要吗?”急诊主任把住穆济生的胳膊,“太冒险了。医患关系这么紧张。他的心脏万一破了……”
穆济生顿了顿。他垂着眼,望着辐射台,漂亮而骨节分明的十根手指收了收,复又松开,道:“还是试试吧。”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那个母亲在急诊室保护孩子的模样。他想救回这个孩子,留住这个孩子。给她。
护士递来一根长度十几厘米的针头,针头细长,质地硬韧,穆济生道:“随时准备除颤。”
急诊主任点点头。
针头进入心肌等等,有可能引发室颤。
十几双眼睛盯着穆济生的心内注射,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抢救室内落针可闻。
穆济生小心翼翼,由婴儿的左侧第四以及第五肋间隙的浊音界稍内侧刺入左心室,刺入了几厘米深,抽得一点回血,随后注入药液。
注毕,拔出针头,立即继续胸外按压。
急诊主任松了口气。
这穆济生确实有几把刷子。
一分钟后,婴儿心脏极轻极轻地跳动了七八下。不过很快,监护仪器的心电图再次变成一条直线。
之后,不论穆济生做什么,都不再有任何用处了。
婴儿“出生”45分钟后,穆济生仍不肯放弃。
“肾上腺素,0.9毫升,1:10000稀释,静脉注射。”穆济生说。抢救窒息的新生儿,能用的药是非常少的。病因通常非常简单,就是窒息,不是复杂疾病。那医生又能怎么样呢?
“这……”另外一个年轻医生说,“这……应该已经无济于事了。”
于是护士有些犹豫,没动弹。
穆济生却好像根本无法接受,他的语气一反常态的强硬:“肾上腺素!”
急诊主任叹了口气,示意护士听穆济生的,于是护士又再一次肾上腺素静脉注射。
又是过了五分钟后,穆济生不再说话了。
他低着头,垂着眼,沉默着。他两只手轻轻握拳,抵在面前的辐射台上。
急诊主任拍拍他背,说:“没办法……患者来的太晚了。你已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穆济生还是低着头,垂着眼,手轻轻握拳,抵在面前的辐射台上。
过了会儿,穆济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不甘愿、但又不得不说:“晚上7点10分,停止抢救。”
而后,穆济生抱起面前的小婴儿,如同抱着健康的新生儿那样,轻轻走到他的妈妈正躺着的那张床边。接着,他小心将婴儿翻转,让婴儿的脸朝下、背朝上,轻轻搁在他妈妈的胸膛上——心脏的位置上。他们两个此刻姿势宛如一对健康、快乐的母子,与惯常所见的一样,也如妈妈曾经期待的一样。
见穆济生让两个人在这时候终于相拥了一回,唯一一回,在场的不少医护眼泪就在眼圈里滚。
“好了,走吧。”急诊主任对穆济生说,“患者家属已经都到了。”
穆济生还望着母子,轻轻地道:“如果早一点儿心内注射,说不定……”
“你没做错任何事情。”急诊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想,如果早一点儿剖宫产,是不是能留下婴儿?但这些想法是没用的。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无法预知未来,无法知道每个操作是对是错,是福是祸。我们已经按照流程进行了最优处理。现在复盘是不公平的。”
“我知道。我没事儿。”穆济生摘下手套,而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平定了下,眼睛有些微微发红,道,“今天一天送走两个,第二个还是这样……”非常凶猛、非常突然,而且,是母子二人同时。
他忍不住想:这是一个怎样操蛋的世界啊。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部分人遭遇这种事情?有的人还非常年轻,有的人则刚刚出生,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哪怕一眼。
…………
出来,急诊主任向家属们详细说明抢救过程。
几个家属当场崩溃,然而看见急诊室里呼啦啦地一下出来十几个人,知道医生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了。
应笑也在大门口等。
见一群人说完了话,应笑赶紧迎上去。
她先看到萧七七。萧七七正跟在他们产科的刘副主任身后——产科的正主任欧阳主任,还有两个副主任都是女人,欧阳主任还是院士,开创了一个疗法。
应笑先与刘副主任打了招呼,而后道:“七七……”
“……”萧七七说,“你去看看穆医生吧。他好像……挺难受的。”
“嗯。”应笑让到一边,望向队伍最后。
穆济生也站定了。
走廊宽阔明亮,他们二人目光交缠。
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穆济生才开口说:“……笑笑。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42章三更
穆济生对应笑讲了抢救室里发生的一切。
应笑一急,两手握着穆济生的两只手腕,说:“你没做错任何事啊,一点点错都没有。你是按照正规流程一步一步做下来的,已经做了诊疗指南上面一切你能做的。”
“我知道。”穆济生扬起脖子,望望虚空,喉头上下一滚,而后重新看向应笑,“但是,我不是按诊疗指南一步一步做的机器。我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只有救回一个患者才是完成一桩任务,而不是按照步骤做下来了。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比别人强。”
“我明白……”应笑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自一个不会见到生离死别的科室,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劝慰对方一些什么。好像此时任何句子都会显得又薄又轻非常无力。
她只能说:“我明白——”“我明白的。”
“我已经当医生十年了。偶尔,还依然是有些沮丧。”
“我觉得,”应笑小心斟酌字词,“穆医生,你大概将‘好医生’的标准定得太高了。你已经尽一切努力了,这就是个好医生。当然,病人们到医院里来,全都希望我们打破操蛋命运的不公正,可这真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它需要全人类啊。操蛋命运的不公正……这玩意儿太强大了,但是,我们是在越来越好的,之后也会越来越好的。”人定胜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几千年来无数天才日思夜想转辗反侧,也只到了这种程度。
穆济生微微笑笑:“嗯,我都知道。”
应笑当然也很清楚穆济生他全都知道,可她真的是说不出来穆济生也不知道的,于是只有说点心里的话:“而且,你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医学的东西如此庞杂,可你却懂得好多好多,不光是常见的还有不那么常见的,世界各国疑难病例你也知道好多好多,每回面对你的患者都能做出准备的抉择,好像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还有你的科研也很厉害啊,人类对抗某种疾病一直都是艰难、悲壮的,你别觉得你的研究不是什么大新闻,但也许,别人基于你的想法,就能将某种疾病被攻克的时间提前一年、一月、一天,甚至只是一秒、零点一秒、零点零零一秒呢。道路上面的一颗石子也已经是非常非常厉害了。况且,你还张罗了nicu的reunion呢,还有什么roomin,对吧?教宝宝的爸爸妈妈照顾孩子,还教他们应该掌握的医疗知识。”
穆济生只垂眸望着应笑。
“反、反正,”应笑继续说,“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穆济生的眼神似乎变得和缓了些。
应笑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这个“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同样不知道如何给对方更多支持,与穆济生对视一会儿,微微靠近了,踮起脚尖,带着试探,在穆济生的下颌上很轻很轻地吻了吻。
穆济生没有作声,还是看着面前女孩儿,然而眼神好像更加柔和了。
应笑觉得她的亲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用,便又大着胆子,搂住穆济生,又在他的下颌上面亲了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几秒钟后,穆济生的左手小臂轻轻搂上应笑后腰,且越来越用力,右手则是随着拨开已经停止了动作的应笑的马尾辫儿,揽住她的后脑,在她梳着马尾巴的发缘上小心地印下了一吻。好像是在吻头发,又好像是在吻额头。
末了,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应笑嗅着穆济生颈子间的荷尔蒙味儿,而穆济生呢,又亲吻了同个地方两下,而后两手搂着对方的腰,将自己的下颌搁在应笑的发顶上,先是用下巴颏儿向左右两边柔柔缓缓地蹭了两下,接着便静止不动了。他搂着女孩儿,阖着眼睛,下颌贴着对方柔软的发顶,足足过了七八秒钟,才又重新站起身子,放开应笑。
他汲取到一些东西。
应笑只觉两边脸颊通红通红,要着火了,极力想保持镇定,然而声线还是有点颤音,问:“好点了吗?”
穆济生的两边唇角终于有了一个弧度,道:“好多了。”
他很清楚他要继续。对于死者,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而接下来,生者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将坏的情绪粗暴带给等他的人,他要成为其他那些无助的人的支柱。
听到穆济生的回答,应笑点点头:“那就好。”
“抱歉。”穆济生道,“今天本来我是应该安慰安慰你的,结果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互、互相安慰吧。你下午时也安慰了我呀,还给了我水果糖呢,好吃。”
穆济生问:“不就是糖精味儿?”
“不是。”应笑眼睛亮亮的,“好吃。很甜。”
走廊灯光大亮着,二人目光交错、纠缠,暗流激涌。
过了会儿,穆济生又想了想,问应笑:“我还需要填写死亡记录和其他材料,你等会儿?”
“不然……”应笑犹豫了下,还是道,“没有那么着急的话,晚上回来再写吧?记得住吗?我知道你还难受,你可以不用急着将那个孩子变成法律上的一张纸。”
穆济生的目光还依然是轻柔的,他说:“也好。”
“那,先回家?我可以做一个鱼。”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