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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繁花与荆棘(三)
(我有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不是我的。)
在一片黑暗中继续大睁着双眼,风舒翼不自觉将手中酒杯捏变了形,也忘记将视觉化设备摘下,固执而带着恨:“不,我不信……”这不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黑暗被撕开了,风舒翼被拉扯至僵木的神思勉强重新集中起注意力——
分不清是幻是真,『我』处于在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星云般无数光团闪动的……不管这是什么东西之间,空远的合成人声像是从四面八方流向了『我』:“很好,你顺利‘觉醒’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低头——没有看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而且整个空间随着『我』的意念发生了旋转——『我』恍然醒悟,发出了声音:“这里是虚拟的数字空间?”而那些光团正是数据。
“是的。”那个声音回应。
“你们转化了我。”『我』冷冷说。
“是的,”那个声音再度肯定,并接着婉转说道,“任天兆阴狠自利并非我们的首选,为清除隐患,我们不得不提前终止了他的生命活动,”它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但我们得感谢他成就了现在的你,我们所需的完美的‘牧羊人’。”
『我』不发一言。
“也许你会想了解这个消息:‘海岸线号’被一场高级别星际风暴的边缘席卷了,”那个声音告诉『我』,“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保持着缄默。
它考虑周全,似乎是在等我消化,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发声:“我明白你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处境,”
“你的至亲至信背叛你,你的情之所寄憎恨你——相信我,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更会恨你千百倍之深——你的牺牲和冒险抉择不值一提,在他眼里你早已是他所有不幸归咎的对象,”它口吻不喜不悲,精确地拿捏着最适宜语速,“失去与本质卑鄙自私的人类为伍的一切理由,也失去一切对情感的美好愚蠢幻想,这对你而言都是好事不是吗,我想你不会反驳这一点。”
“我本以为作为纯粹算法的集合,你们这样的存在不会感受到情绪。”可为什么……『我』仍然能够清晰感知到自己冰冷黑暗的怒与恨。
“哦,虽然于你来讲你一生都作为拥有七情六欲的生物存在,但很快你就能学会自如地将之剥离,毕竟「情感」也不过是一种被过度推崇、神秘化了的生物算法罢了,”它轻描淡写地解释,并说,“但我建议你可以保留某一部分——可控范围内的仇恨是有益的,至少它令你保持清醒。”
“既然如此,”『我』平静地说,“我想你们为我提供的已是最佳选择。”
记忆还在继续呈现,但风舒翼已经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像苦苦挣扎后终于从冰湖的窟窿爬上冰面的落水者,四肢冰冷、百骸僵硬地摘下了设备胡乱留在桌面上,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思绪乱极了,甚至感到心底蒸腾起无名的汹涌却彷徨的怒气。
迈动着双脚离开了房间,却不知道接下去要往哪里走,风舒翼差点自己绊倒自己——他终于还是及时扶住了墙,逼迫自己定下神来。
他重新审视了通道的方向,选择了通往农场的那一个。
“舒翼?”正在检查滴灌装置的安德烈娅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
她脱下手套交给助手,走近的同时打量着风舒翼:“怎么了?看你的样子……有事找我?”
“安蒂,”风舒翼的声线没有起伏,“我有事要问你。”
两人没有进入室内,而是选择在不远处无人的草坡上交谈。
“你要问我什么?”安德烈娅落在一直闷头顾自前行的风舒翼身后,忍不住忧虑地皱了眉,“是关于新的那颗疑似宜居星球还是什么?对了,我听说前阵子你亲手把你的那个机器人宠物给丢了出去?”
“我驱逐‘薄荷糖’,”风舒翼站住了脚步也打断了她,没有回头地说,“因为‘薄荷糖’是霍天屿。”
安德烈娅一下子没了声息。
风舒翼深深吐息了一次平复情绪,声音沉缓:“安蒂,你有没有隐瞒过我什么事?”
安德烈娅薄唇绷得僵直,下巴定格的角度显得几乎冷硬。她从风舒翼背上转开了视线。
“霍天屿算是解救过你一次,是不是?”风舒翼左手死死扼着右腕,尽量保持着声线的平稳,“当年他和任天兆在果园里所说的话,你听见了……”
他狠咬着牙关极力克制,最终还是难以掩盖他几乎愤怒失控地在低吼:“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事实!!”他仍没有转过身去,却已经隐忍到浑身微颤。
“舒翼——”安德烈娅发沉的嗓音里透着踌躇。
“我原本不必这么恨他,”风舒翼喃喃着,“至少不用像这样子,为了所有事恨他……”
“风舒翼!”安德烈娅直接扳着他手臂拽了他一把,逼视着他眼睛,“你觉得我以怨报德?可我为什么要帮他?”
', ' ')('风舒翼看着她,眼中写满失望,神情冰寒。
“我太晚意识到,也许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就是他那副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的样子才让你那样迷恋他,”安德烈娅毫不躲闪地回视,甚至发出了同样饱含怒气的冷笑、压低了声音,“你就像个昏了头的傻子一样围着他转,而他给你的又是什么?!你的宽恕未免太廉价了!”
风舒翼几乎被这残酷尖锐的眼神刺痛,苍白自辩:“不,我没有原谅他。”——没有完全地原谅他。
“知道吗,舒翼,”安德烈娅细细端详着他双眼,声音放柔了,嘴角仍残留嘲讽的弧度,然而不知到底是对谁,“从前在军校,我也曾看着你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个死要面子的傲慢蠢货;到了军队,我气恨你是个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后来,我在心底暗骂自己低自尊的同时也嘲笑着弗拉德,再然后,不得不嫉妒起那个能让你眼里装满了他的男人;现在……”
她的眼圈微微发红,蓄起了一个颤栗着的笑,嘲弄的话语却暴露出脆弱的情绪化波动,声音渐高:“我真不知道我们几人之中,究竟谁才是那个最可笑的可怜鬼!”
风舒翼的瞳孔细颤着,望着她,久久哑口无言。
安德烈娅闭了闭眼,松开了手上桎梏。等她深呼吸后重新再睁开眼,又几乎是那个冷漠高傲的优秀军人了。
她淡然开口:“预备如何处置我?我洗耳恭听。”
风舒翼像是被这句话冲击般退了半步,露出沉痛神色低低道:“我没有打算——”他戛然闭上嘴和双眼,锁着眉道:“对不起,安蒂。”语毕,他从安德烈娅身旁擦肩而过决然离去。
风舒翼在通道中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行走,浑浑噩噩、步伐纷乱。
直到被人拦了下来,他才止住了脚步抬起眼来。
“老大。”莫流顿唤了他一声,却欲言又止看了看身边的柯思桑。
柯思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过头正视着风舒翼,轻声道:“老大,有一个仿生人请求登船,我们已经扫描过,他身上没有任何远程信号交换器,很干净……他说他是‘薄荷糖’。”
风舒翼的眼睫颤了一下。
“你打算见他吗,老大?”柯思桑询问。
莫流顿的机械尾在身后不安地轻拂了一下,低声直言道:“我觉得你们应该谈谈,老大,大家都看得出来你自那之后心里不好过。你总得解开心结。”
“他在哪里?”在两人小心的观察注视中,风舒翼声音低沉地、出乎意料地直接开口问道。
“他会获准进入尾部机库。”柯思桑和莫流顿都暗暗舒了口气。
——眼前的面孔全然陌生。
风舒翼在离他四米左右远的地方站定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迎着风舒翼低温的目光,霍天屿垂了一下眼帘:“你平安回来了,这很好。”
“你说不求我原谅你,”风舒翼冷冷道,“那你留下芯片又是为什么?”
霍天屿盯着风舒翼身前的地面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是,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是希望你少恨我一些。”
风舒翼闭紧了牙关,咬肌微微鼓了鼓。
沉默。
“为什么要以‘薄荷糖’的身份到我身边?”风舒翼再开口时声音稍稍变得低哑,他闭起眼深长地呼吸,睁开一线冷眼向霍天屿一瞥,嘴角有讥讽的笑意,“你希望我化解一些恨意,却还是对我欺骗?哈……”
“对不起,”霍天屿专注望着他,慢慢地说,“可你一个人面对所有这一切,该有多孤独?……我只是想陪着你……尽我所能,帮你达成心愿。”
又是一阵沉默。
“陪着我?”终于,风舒翼轻轻重复了一遍,冷哂出声,“说得好,可惜在我最需要你陪着我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你也不会敢坦白这些年来你究竟多少次假借其他无机质外壳接近过我,”
他的情绪渐生波澜,语气更重更厉几乎深恶痛绝,“不要以为你让我了解了真相我就会因为这些年来对你的痛恨追悔莫及!你的所谓苦衷,只是你自己作下的错误选择……而你赎罪的方式,只让我感到更加恶心。”
霍天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我永远不会因此对你产生体谅同情,”风舒翼神情重归冷漠,像看着一具凉透了的尸体,“因为你骗我是真的,桑恩死在你们手里是真的,最后你选择了任天兆而把我留下也是真的。”
霍天屿忍不住上前几步:“舒翼——”
“再也别让我看到什么都不是的脸到我跟前忏悔,也不准再潜入任何有形的系统里接触我,我不会介意多砸烂几台机器,哪怕你选的只是只机械虫,”风舒翼启动了自己的飞船,在舱门打开的最后时刻说道,“现在,滚。”
……
尾部机库闸门大开的时候霍天屿也仅是凭借近旁的战机稳固身形、依然执着地不愿离去。
风舒翼没有顾忌巨大的气压差和机库内骤降的温度可能给那具仿生躯体的损伤,
', ' ')('在第一时间就高速驶向了茫茫太空。
风舒翼要去盖敖首星孔佩雷,当飞船系统发出了“低燃料量”的提示时,他距离目的地还有相当远的路途。
“该死……”风舒翼厌烦地低咒道。
离开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想马上离开而已——他受不了跟霍天屿继续共处一室下去,他确信自己在那个时刻十分易于做出一些冲动言行。
他定了定神,让系统在立体星图上逐渐扩大范围展开搜索可以补充燃料的星球。
很快,这艘诞生于某一颗「弥涅华」上的飞船就向风舒翼反馈了就近有一艾孺泊自由星球,并通过脉冲星定位给出了精确坐标。
风舒翼吐了口气,手动操作飞船改道先去处理问题。
能源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连搭载的各种强化装置和武器也顺道得到了一番保养。等风舒翼喝完两杯回来取飞船的时候,艾孺泊们甚至已经贴心地将之移动到了最方便升空的区域。
不过,就在飞船完成常规自检作离地准备时,机身外侧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敲声。
风舒翼动作一顿,警惕戒备地盯着舱门方向,手指已悬在某个相当危险的触发键上。
恺蓦地出声:“没必要,你认识。”
认识的?谁?
恺却不搭腔了。
风舒翼中止了进程收回手指,走到舱门边上谨慎迅捷地完成了前几道手动解锁程序。
最后扳起拉杆推出舱门,风舒翼只见眼前一晃有道高大人影带着温度袭来,紧接着他就措手不及给抱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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