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遣派了侍女们去收拾行囊,自己派了小太监去请六皇子南青来上阳宫见她。
她静静站在院落之中,仰头看着这从小生活的一片四方天空,蓝天白云被皇宫中的雕甍阁楼勾勒得有着南方独具的秀丽模样,她想象了片刻草原广阔的天空,自嘲地抚弄着怀中阿鹰的羽毛,轻轻对着它喃喃道:“阿鹰,对不起……我一直希望你能自由地飞翔,可我还是要把你留在牢笼里了。”
因为那自由是有代价的,它会成为草原上雄鹰眼中孱弱的稚鸟,非我族类,便不配享受他们引以为傲的自由。它只能做阶下囚,她也一样。
南青匆匆赶来,身着一袭素白长衫,素净得过头,完全不似皇室贵族的常服。
上阳宫的众侍女都在匆匆忙忙收拾,见了六皇子也不免惊讶,这如何是常服?
分明是在隐晦地为安娘娘披麻戴孝,皇上曾下令禁止安娘娘入皇陵,她是负罪而死,堂堂尊贵皇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自己的母亲。
公主怀中的阿鹰本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舒展着羽毛,此刻突然看见白衣的六皇子,吓得羽毛一颤。
公主轻笑着安抚阿鹰,对南青道:“青弟知道的,从小到大,我这只鹦鹉见了你,都要吓一跳。”
南青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亦笑了笑,“阿鹰太有灵性,它喜爱阿姐这样温柔的主人,对我这样上过战场的人自然害怕。”
公主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了片刻南青怪异的穿着,才叹道:“白衣为孝,难为你是个有心人,安娘娘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太后薨逝,她每日在上阳宫何尝不是这样的穿着,只是安氏负罪,六弟还能这样冒天下之不韪来尽孝,却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她在宫中唯一怀有些微感情的皇子,安氏虽不得太后喜欢,但她教出来的孩子太后却是青眼有加。
南青低下头,思虑良久才道,“阿姐,我很想知道我母亲去世前那晚……在上阳宫对你说了什么?”
公主一惊,抱着阿鹰的手一松,阿鹰迷迷糊糊便感觉自己朝下坠落,一声怪叫道:“照顾青儿!照顾青儿!”
南青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接住了还未来得及展开翅膀的阿鹰,将它的脑袋朝自己怀里一拱,感激道:“谢谢你,小家伙儿。”
这鹦鹉惊慌失措下喊的两嗓子,已让他的眼睛开始泛红。鹦鹉最是喜爱模仿人说话,它能说出此话,一定是母亲临走的那一晚上,母亲无数次与公主说着这句话。
照顾青儿,是母亲不惜舍去生命,孤注一掷想要完成的愿望。
公主看着自己的幼弟,长长叹一口气。他一定还不知道,他母亲那晚说出了多么可怕的秘密才被皇上无情诛杀灭口。
她甚至不知道,这幼弟若知晓了这个秘密,会不会从此憎恨太后,憎恨……增恨他这不该出生长大的阿姐。
上天啊,请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尘封于此,不要再毁灭这少年的清明心性。
近日她总是在想着从前的一幕一幕,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宫廷总是孤零零的,她从小在上阳宫居住,太后娘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皇上猜忌,被朝臣憎恶。她未曾能够帮得到娘娘,娘娘却已不在了。
公主想着自己真正的母亲,眼角亦泛红了。从前娘娘对她那么好呀,娘娘亲手为她研墨,大手抓着她的小手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总说着,央央,无需理会什么古训习俗,读书能够明理,明理便能够让你成长为真正的自己,不被那些男人们左右。
她轻轻走至幼弟身边,胸口闷得想要落泪,但她不能被脆弱击溃,因为她还是阿青的姐姐,她还要给他力量,让他好好地,好好地长大。
“阿青,不要哭。”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仿若小时候那样,虽然他已比她高出了许多,“你母亲生你养你,是为了给你力量,让你好好长大,变得顶天立地。”
幼弟点点头,将怀中的阿鹰捂得更紧,平日这鸟傲气十足,是绝不肯被人这般毫无尊严地捂着的,此刻却乖得如同一只雏鸟,没有半分挣扎。
公主看着这鸟的表现,没好气地摇摇头,“阿青,我走了以后,劳烦你帮我养着阿鹰吧。我看它在你面前倒是很乖巧,想来是碰见它的克星了。”
南青怅然若失地点点头,面色有一丝不解,“阿姐……边疆寂寞,为何不带阿鹰去?”
公主转过身去,对着天空长长叹气,“我已要身陷囹圄,何必再让它陪我承受。”
南青看着阿姐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身披战甲,浴血沙场之时,心中总浮现着母亲在他出征前既高兴又担忧的神情。母亲想让他建功立业,又担忧他上阵杀敌的安危。他忘不了母亲朦胧的泪眼,所以心中总怀着坚定的信念上战场。
他挥剑杀敌,他横刀立马,为的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是保护遥远宫廷中深爱自己的母亲,保护弱小的姐妹们,边疆告急,总有公主会被当做礼物,送往边疆。宫中未嫁的公主只有两位,南康公主与平安公主。
她们都是诏国的明珠,她们都是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而央央阿姐此时此刻,却成为了他的保护者。她即将用自己悲惨的余生,换取诏国男儿们苟且的平安。他憎恨这样软弱无力的平安,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中的恨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