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醉美楼不宜多待,该是时候离开。
当我往曲折回廊走去,就觉得心中不安,不住回头,没有异样。但我拐过八角屋檐,他从身后钻出来,站到我跟前,我回身朝向他,果然有人跟着。
我看着覃翡玉,不明白他想干嘛,跟出来干嘛。
左右无人,环境尚且安全。我有两个选择:一,装作不认识他。
二,叫他滚。别来打扰,姑奶奶在逃命,逃命就要有逃命的危机感、紧迫感。
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是应当作礼客套一番,再表明急切,拒绝闲聊。
他先说话,“姑娘要逃?”
这倒好,不用我解释,“是,公子请回。”
我反身要走,他拽住我的手臂,“你逃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我很急,“你我二人素不相识。”
他舒心地笑了:“你会认识我的。”
我愣了一下,回道:“可我不想认识你。”
日光倾泻间,他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微蹙眉头。
“但你必须跟我走。”他不放手,话语强硬,“赵勐获察觉到你逃走,会派人全城搜捕,你哪里都躲藏不了的,细作混进来封城,你也逃不出去。”
我就是知道,才要逃。显然我跟他理解的逃不是一个意思。
他指逃离这些人的眼线,我指逃离梦境,回到现实。
说实话,摘掉面具示人让我害怕,太不可控,不如回到现实重新来过好些。
我左袖里藏着一把匕首,是用来自尽的。
刚才听见赵勐获跟老鸨要房间,说买一夜春宵,所以我急着回去。
覃翡玉这个人,自负矜骄,他就要我按照他的计划来,他才是对的,没得商量。
他对我毫无防备,匕首捅进他的腹部,他眸光一颤,脸色煞白。
我拔出刀刃,反手刺进自己身体。
-
期望中的睁眼是现实,没有实现。醒来还是在梦境,我很懊恼,没死得成。
见我要坐起,赵勐获慌忙来扶我。他触到我的手臂,我抖了一下,惶悚看他,他把手放开,一时有些无措。
剧痛自腹部传来,低头一看,腰际裹了一圈纱布。撑起一点身子就又倒了下去,不住倒厮凉气,赵勐获原本的欣喜若狂到手足无措,这会儿又忙叫下人去传唤大夫。
大夫号完脉,要来处方单,他很老,比我爷爷还老,鹤骨霜髯,老眼昏花,在灯下辨认了很久,说,“不错,药开得不错,待我誊抄一份。”
他走之后,赵勐获赶紧坐到床边,把我的手放到手心:“还以为你醒不来,真是太好了,整个玦城的大夫我都找遍了,就怕你出什么事。”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无法反驳,只好摆出羞赧情态,“谢大人。”
谁知道我心里苦啊,怎么就没死得了呢。
又想起被我捅了一刀的覃翡玉,不会他被我所杀,我活下来了吧?
谈及他,赵勐获脸拉下来,“你遇袭时他也在场,却说不记得歹徒样貌。我看多半是他先逃了,才说没看清,不护主的狗东西。”
这属实有点冤枉,但他竟然也没死。
他愤恨嚼齿:“苟且偷生的奴才,要不是他为夫人看病,我早就……”
我连忙:“大人,这是哪儿?”
覃翡玉是赵勐获府上医客的事情,我原先并不知情,好在居住赵府期间不会经常跟他照面。遇袭事件后,赵勐获给了他笔银子,叫他到外边寻间客栈养伤,是死是活就不管他了。
赵勐获特地为我安排一处带苑子的房屋,地处稍偏,好让我可以常出来透气不会被人打扰。只是从大门进入会经过覃翡玉住的地方,那院子破败,与我的不能比。
有一次,我在覃翡玉院子里撞见赵勐获在骂他,骂得可难听,他低着头,默默承受,不言不语。他发现我在看他,侧目看向我的那一眼,阴郁得可怕。
-
赵勐获是个很神奇的人,他日日来同我倾述赞美,却又不做什么。
至多躺在我的腿上,大腿作枕休息一会儿,就很满足。我学着妲己剥葡萄皮喂给他吃,他喜不自胜,喜出望外,喜极而泣。再后来,他就开始跟我倾吐官场上的不顺,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朝堂上的破劳什子事儿,听得我耳朵起茧,还要笑着回应。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我的院落,只差在门匾写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至于尹辗,他没有管过我,可能觉得搭上赵勐获,也是顺了他的意吧。
男人奢望爱情的样子实在可笑,尤其中年男人。他时常给我制造“小惊喜”,念酸溜溜的情诗,还将珠宝首饰,名贵字画,华美锦缎打包送进我房间。
他甘愿主动地落入以爱为名编织的陷阱,尽管这陷阱不是谁设的,是他的自我感动,一厢情愿,可是不拒绝,不接受的态度,恰恰是钓着他一步一步深陷的诱饵。
我确实有点愧疚,因为我随时想着逃,他想要鸳鸯缠颈,共赴巫山,那我又不给,就是在骗他。我每次以受伤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亲密要求,他都不急不恼,还关心备至。
这能怎么办,就好死不如赖活着,静观其变。
-
赵勐获吃掉我喂到他嘴边的葡萄,舔舐我的指尖。覃翡玉跪了很久,起初言辞激烈地跟他争辩赵勐获花大价钱,耗大精力为夫人张氏寻的西域神药毫无意义,相反会与现行用的药物相克,有悖疗效,还很有可能引起不良后果,不堪设想。
赵勐获充耳不闻,吵得烦了会说,“嚷嚷什么嚷嚷,有话不会好好说,我没在听吗?”还问我,“有没有吵到你,美人儿?”我温婉一笑,“不碍事的。”接着剥葡萄。
覃翡玉说:“大人,东西不是越贵越好,药不是大补就行,凡事有利就有弊,蜉蝣翱翔于天地,却只有一日寿命,猛虎威慑于山林,胎儿却很难存活,同理,雪灵芝确实盛名十足,但恰恰不适合夫人的寒热之症。赵大人为何不酌情考虑,要这么偏执笃信?”
“小翡我问你,”赵勐获开始同他讲理,“找雪灵芝我放出布告消息没?我是不是还搞了个悬赏?我到处求医问药托人情找关系帮我这个忙没?告知夫人娘家没?”
覃翡玉每说一个“是”脸色就愈加难看几分。
赵勐获下了结论,“所以啊,这药不用是不是不合适?”
简直歪理邪说。我忍不住噗呲一笑,凑在他耳边低语,赵勐获立马说好好,覃翡玉可能以为我在取笑他,竟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瞪什么瞪,就你长眼睛啊。
我告诉他我想要那雪灵芝。
覃翡玉见说不通,就一直跪着不起来,说直到赵大人回改主意为止,赵勐获也不理他,就任他跪着。赵勐获吃完葡萄,躺在我膝上小憩,惯常他也是这么午休。
香炉点在房间四角,烟熏缭绕,覃翡玉低着头,没看过我一眼。我腿不能动,无聊到拿过他呈来的药方看,又摆在桌上,翻到背面,写写画画,练起字来。
赵勐获醒了,打发他走,我也伸个懒腰动动膝盖,下午圣上召赵勐获入宫陪他握槊,他马上就要走,让覃翡玉立刻离开,不准多逗留。他站起来说是,转身之前目光却盯着案牍纸单上的字。霎时冷汗就出来了,我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以及“回家”。
为了让他不干预行动,我捅了他一刀,难道要补第二刀?
再者万一他有想透露或者告发我意图逃跑,欺骗了赵,我很难全身而退。
我叫住他:“覃大夫,听闻敌国探子被困玦中,你又住在外边客栈,凡事小心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