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始终垂头看着腿上的册子,翻开的每一页,晕染的字迹都再看不清了。
不知看了多久,她猝然抬头,发现他看她像她看本子一样专注,甚至更深更久。
她怔住一瞬就恢复过来,问他:“干嘛,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覃隐没有回答,垂下头,很不自然,长睫上挂的水珠随着眨眼抖落下来。
颐殊不管他,复又跳进水里,要去把面具找到捡起来。
覃隐拽住她手腕:“你没穿鞋,河底碎石割脚,我去捡。”
却不曾想颐殊回头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在的?”为什么不出来帮我作证?
她凝视他眼睛,看得自己眼中也充斥泪意,但作证又怎样,他认又怎样,撤掉的文章一样放不回去。她今天就是来骂朱委闰的,覃隐站出来再得罪一次朱,很不值当。
他上次是留得大义凛然,持正不阿的美名,至少表面上都这么夸,这次就显得心术不正,与人难堪,他这样的体面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为自己的考量周密得很。
但是,他帮过她一次,半柱香之前还救了她。
颐殊把手腕抽出来,牵起他的手,当作是一点示好赔罪。
覃隐低头看到他们牵起的手,感到一股极大的震撼,一瞬间天旋地转,脚下不稳的失重感过遍全身。他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之前从来没有过,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副该死的身体在激动什么。
她牵着他跋涉上岸,就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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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覃隐的马车被征用之前,车夫就礼貌地请程期下车,为他另寻了一辆租借马车送他回去。他的车上有备的衣物,等她换衣期间,覃隐就靠在马车上,怔怔看着手心发呆。
牙错从马车另一侧看过去,他手心里除了掌纹和旧伤痕,什么都没有。
颐殊换好,裹着他车上的蚕丝衾被面朝壁侧躺。覃隐上车,脱下能脱的衣物,仅剩条可换的单裤,换上。抱膝而坐,沉默地用帕巾擦拭着头发。
颐殊闭着眼陷入昏睡,从前到今,一有点需动神劳心,过度伤怀的事她就生病。这大喜大悲之证是不会好了。马车送到曲甲第家门前,叫她不醒,一摸额头,温度又烫。
覃隐半蹲下身,牙错帮忙把她放到他背上。敲门,曲家娘子得知情况放他们进去,曲甲第看见他背着玞姐嘴张得能放下一个鸡蛋。曲娘子道:“快快,快去烧热水,热症。”
牙错策马回去转告要清亮抓的药,覃隐守在床边给她设法降温。她不算严重,这会儿已经睁开眼睛,听见曲甲第一句:“这不是玞姐,也不是薛娘娘。”
曲娘子有些迟疑:“我听说南城有个亲戚,是我家同族的堂亲……有个姑娘小时候长得水灵,后来就听成了毁容,相貌丑陋之类的……是不是那个小侄女?”
颐殊想说是,张嘴说不出话来。曲娘子说:“别说话,好好休息啊,我去热饭菜。”走开就留曲甲第在旁边盯着她看。“听说你们这样的都是妖女,祸国乱政,是不是真的啊?”
她想瞪他,瞪得有气无力。覃隐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小甲,去外面等。”坐到床边,就要把她扶起来喝药,“现在没有什么可帮忙的了。”
曲甲第不走,“不行,我得看着你。”
覃隐头疼:“她在生病,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曲甲第说:“那可说不好。”
被赶来的曲娘子揪住耳朵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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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天就退了热。
让曲甲第去给她买了糖水。颐殊捧着雪梨汤坐在床上喝,覃隐坐在床边的胡椅上。他更换了一套曲娘子丈夫老曲的衣服,粗布麻衣,她夫君上战场去了,还没回来。
“陈玞的面具找不回来了,没人再叫陈玞,没人再认程夫,证据也被毁灭,朱委闰不用担心我再去找他麻烦了。”她慢条斯理道:“虽然陈玞早就死了,但死后还被我坏了名声,她以后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覃隐抱臂看她:“你还会担心别人的名声?”
确实,说来有点讽刺了。
她气堵:“我是难受坏掉了她的名声都没让朱委闰那狗东西吃瘪。”
“而且,”垂眼望着碗底,“陈玞的身份是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最稳定的,稳定的财源,稳定的人际关系,稳定的被大家所接纳,低调且自由,她就突然消失,可惜了。”
覃隐道:“我再给你面具就是了。”
她看着他:“你制成的所有不腐面具都在我这里。”
潜台词是尹辗说你再也做不出永久不腐面具了,那么仅有的存货都在她手上。
覃隐嗫嚅了一下,想她说这话毫不心虚,竟无半分愧疚不好意思。
他说,“你知道关于人皮面具的禁忌传说吗?”
颐殊把碗放在案台上,身体前倾,竖起耳朵,来了兴致。覃隐也向她轻俯,缓缓开口道:“《周易·剥》论,剥床以肤,凶。千人一面,不是说很多人长着同一张脸,而是一千具死尸才能做出一张成功的面具,否则就是将活人的脸生生剥下来,即可保证百分之百成功,活人被剥面者,将承受难以想象的极大痛苦。”
他看到她睫毛轻颤了一下,还是抬起眼与他对视,示意继续讲。
“都说这面具戴久了,就跟长在脸上一样,摘不下来,人也会逐渐变得邪性,疯魔。它不止是一张面具,而是从外及内影响人的神识,心志的,若长期不取下,别人的脸就会长出倒棘扎进皮肤里,附在脸皮上的鬼魂就会侵噬佩戴者的身体,取代原主。”
颐殊手抓紧床单,再靠近他一些,眼里是被吸引听下去的渴望。
“更有甚者传说,面具是带有诅咒的不祥之物,戴上了谁的脸,就背负了谁的血海深仇,人脸死者所受的苦,被下的诅咒,会一代一代通过佩戴者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