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一切至此而终……
可它没有!
恶念如刀,劈.开了天地之堑,妄欲如火,烧遍了整条黄.泉。
那由古神残魄幻化而成的形物.在最后一刻.拼力扑入天河,自甘堕于九天,只为了将十八层地狱中的万万.恶.鬼放出无间。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惜此身,定助地藏成佛。”
天河滚滚,风烟俱净。
我缄默无言,因这一身尘泥所幻的心肝脾肺当中,再没有什么可以能做抛入炼.狱的度.化之物。
但我却忘了,在场仙神之中,还有一位……亦怀一副天生神骨。
——
“沉璧……”
我一张柔.软口舌小心衔着这两个字,生怕它忽然间碎了。可他已经碎了……碎玉如冰、扎得我喉间腥甜,呛出大口鲜血。
白衣神祇神色泰然,为着苍.生涂涂、全然剔下了体.内的八十一根龙骨。
现如今,一抹淡薄魂魄正虚虚趴伏于我膝头,这是幼时人间相伴、他常做出的姿态。
我几乎是在瞬间流下泪来,隔着淼淼水色举目环顾四周,未见蓝田日暖,可恨玉已成烟……?!
空幻魂魄轻轻开口,他问的是:“姐姐可曾想过,神贵于众生,为何却不可以有自己的梦?”
我一时心神无绪,唯有一张属于女子的雍容面庞映入脑海。想着旧时那人在雪山之巅的敦敦教.诲,便低头下道:“众生梦中所求,神力或可能及。然神若有所求,天地不济。”
膝上的魂魄静静听着,至我一句话说完,愈加透.明的五官中已然带着一种近乎安详的笑意。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古神因何而死。如今我累了,便也想抛弃己身、去做一场不醒的长梦。”他的身躯和天光融为一体,可还是使上了仅剩气力、拉住了身侧女子温婉的手。
道:“终究……是我辜负了你。”
琼华就跪坐在我身边,我亦这才发现,青衣帝妃的额头眉心,嵌着一片绯红色的、形如花瓣一般的龙鳞。
那是沉璧未曾破壳时,我滴在龙蛋上的血。
不由双目轻阖,我自心中发出一声悠叹:原来泱泱天界,还是有人令你情不自禁,送出了这枚最为特殊的印记。不若白雪清寒,却比丹砂明艳。
沉璧走了,徒留一副清.白龙骨,托付给了同为龙族的熵泱。
如此惨境中,琼华衣若凝碧眉目含水,向我施了一礼,道:“这枚龙鳞乃是陛下于新.婚之夜所赠,只是神者寿龄无量,令我与他同享。”
我微微点头:“他是将你放在了心上。”
然她闻言,却与我轻轻摇首,道:“并非如此。只因自古仙神有别,若以区区仙家之力孕育神嗣,善、则母体仙灵重损,恶、则有子母俱亡之危。是以三万年.前,陛下虽娶两位帝妃,却一直是相敬如宾,未有分毫逾礼之处。”
我茫然抬首,两只眼珠微微一转,正对上不远处神情恍惚的沧离。
心内奇道:那天帝诸子女又是如何降生……?
琼华目露了然,与我释疑道:“是陛下。他耐不住两位帝妃苦苦哀求,故才割了自己的心头血,令她们纳于腹中。父血母肉,经年累月用以仙灵滋养,时运一道,便能造出灵胎。”
说着,她微笑端看于我,柳眉之下两笔娟秀眼尾、另添一分水中丽人的天然清媚。
若无其事道:“可陛下毕竟出自上古神族之首,一滴龙血落于寻常仙家身上便已是无法消解。然两位帝妃诞下各自的孩子之后,却依旧不能满足。便又双双拜见,又求了一滴。”
“这又是为何?”
“明鸢帝妃本就仙力不佳,故灵胎亦是造得不稳。桑落殿下一经降生便有溃灵夭亡之像,即便陛下出手救下,也终究是一身羸弱修行无法。而沧离殿下……虽是个平安康健的好孩子,却也只是半神半仙之身。”
众仙皆知琼华帝妃素来清雅少言,难得竟在此时言语颇多,仿佛胸有五味杂陈,令她不吐不快。
“而我的孩子,我真不愿他是一尾龙。生而为神,即意味着等他长大,便定要担负起维系天.道之任。”她如此说着,唇边划过一抹忧愁苦笑,但这忧愁之中,又潜藏着一丝更加纤细而隐晦的甜.蜜,“陛下……亦与我是一般想法,他亲自封了琉风的龙族神脉,且为遮掩神息避免天.道觉察,还请阎罗神君相助、将这孩子送往人间,做了一世凡人。”
耳畔传来一声微弱龙吟,是琼华身后的幽蓝光罩里,琉风真身上.一双手掌大小的龙目隐现水光。
那里头蕴的深沉哀伤令我不自觉眉头一跳,觉得似有何处不妥。而同样将这些天家秘辛.静听半晌的熵泱,已经行步如风只身上前。
黑衣的神君停在琼华对面,道:“兄长方才触你手心,是以魂魄之力改了你眉间印记。即便他身死魂灭,你也可安好无虞。”
此话一出,我才知面前女子已是心存死志。
却不料琼华听了仍是摇首,满目释然而快慰地说道:“陛下心系万界安定,然他自身喜恶.却极少显露人前。我虽借着帝妃之职与他相伴多年,却也只知他喜穿青衣,不爱别离。如今他去了,我这一身青衣无人再赏,便也是毫无意义。”
寥寥几句,诉尽衷肠。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双眸轻闭,于周.身升起的淡蓝光芒中,化成了一颗珍珠样的水滴。
那水滴的颜色清澈至极,裹.着当中流转的一点殷.红花意,自九霄天界,坠向了万里之外的幽幽南海。
自此,琉风一日之内,父母双亡。
——
熵泱袖袍飘飞,睁着一双子夜天星似的眼睛,俯瞰脚下的苍茫大地。
足过片刻方才回头,言简意赅道:“地狱恶.鬼受诸神残力滋养,已结成一团将要冲破无间大门。如今师尊坐镇门内,阎罗大人亦携众鬼君于门外支撑。”
我撑着膝盖、晃晃悠悠想要爬起:“我…我和你一起去。”
熵泱却说:“不必。”
我愕然抬头,见漫天破碎的流云之中,他罕见地柔.软.下冷峻面容,注视着我的眉眼如同一幅徐徐铺开的画卷。里头绘着一片来自遥远之地的碧水青山,是我千百回梦中所见的……终老安居之所在。
熵泱抬臂,轻.抚了一下胸前。神态果决,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九天之上的废墟残垣,而是早已消失在三万年.前的漫陵关。
而他,正在帅台之上整军备战。
“你我同心,将士们与我同行。”
便是在这一刻,他周.身环绕的八十一根玉白龙骨发出炫目金光,其中满蕴的功德之力,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八十一颗流转不息的太阳。
高悬天际的冥火愈加幽深,逼得素不耐寒的格桑不得不跳出营阵。
他一身鲜艳红装,落地之后便急急往熵泱那处奔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把风中燃.烧的火焰,清朗声线高声叫道:“君上,我也去!”
然不等近身,就被熵泱拂袖挥出的神力一把推远。
红衣少年显然是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在我身后“咕噜噜”滚了个圈。正灰头土脸地翻身爬起,便听见熵泱远远吩咐了一声:“照顾好你嫂.子。”
“……”格桑看着我,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了包子。
——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之前格桑在定疆仙府中担心熵泱,担心得食不下咽,多亏我每日锲而不舍地从旁开解。这才撬开他的紧闭牙关,好歹没让这少年人单薄身形再瘦上几圈。
如今换了我枯坐在天河之畔,却也没给格桑多添什么麻烦。
他每日端来的饭菜,我但凡执了筷子,便必定会在三息之内就将鱼腹填满。
引得格桑安心之余亦时有抱怨,道我的一颗心究竟是何物所做,明明君上身在无间,我竟还能贪图享受地这般安然?
此间因由种种,我亦不知如何才能说个清明。
便只好压低嗓子,与他郑重附耳道:“我的心,自三万年.前,便长到了你家君上身上。”
我以为此一句话足可表明我与熵泱是何关系,然格桑闻言,却莫名满面恶寒,神情间很是鄙夷地将我瞅了瞅。
……
天地可鉴,我除了做人的时候造作虚伪了些,其它无论做兽做鱼皆都很是实诚。故此番与格桑所言,也未有一点骗仙之嫌。
许是熵泱记忆复归,连带着我亦受了些许影响。
每每闭眼侧耳,便能瞧见熵泱所见,听见熵泱所听。
他将沉璧托付与他的八十一根龙骨,种满了一十八层地狱。每时每刻,亦都在心头默默念着两字:“放心。”
我便就当真放心了。
每日裹.着花团锦被,不分昼夜地宿在天河之畔。
这是我在此处所见的第七个黄昏,眼前晚霞瑰丽无比,像是开遍长空的朵朵红莲,而无数红莲中间,出现了熵泱的脸。
这人穿着一身因被冤.魂嗜咬、以至略显破败的长衣,一只袖子完好无损,另一只袖子却破开数道裂口,露.出手臂上几乎全然损尽的龙鳞。
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流.血的指尖,轻轻抹过我的嘴唇:“天地已谢,高堂往生,你我……却还不曾对拜。”
我像被圈养许久,刚刚打开栅栏——勉强听熵泱说完“对拜”两字,便直直撞入他怀中,将这送到门前的窄腰死死抱住。
染了胭色的唇.瓣隔着胸前衣料,吻住了他的心脏。
傻.子,我们早就拜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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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玉骨琼琚妆旧印,你我无间早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