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3节</h1>
“不,我这次赴美要考取的专业是建筑。”
“建筑?”廖季生一惊一乍道:“你以后莫不是要搬砖盖房子做泥瓦匠去?”
“当然是泥瓦匠,不过建筑也是艺术。它是凝固的历史,是石头的史诗。中国古建筑独树一帜,可惜我们从来没有系统的研究过。”谢玄康不无遗憾道:“如今国内根本没有太多可考文献,仅有的资料竟是日本人拍的一些照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亲手书写一部中国人自己的建筑史。”
谢玄康看似木讷,骨子里有股文人犟脾气,如今这样说,那便是已下定决心,立下志愿,不达目的不回头了。
“嘿!艺术不艺术的我不懂,我就不知道这洋学堂真能学到什么本事?”
廖季生看向萧瑜,萧瑜嗤笑:“你别瞧我,我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梵婀玲和管风琴学了一些,日后衣食无着还能在洋教堂混口饭吃,你问霍二少啊。”
霍老爷子远见卓识,家中子弟纷纷留洋海外,霍锦宁进的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萧瑜功课差些没能考上,最后阴差阳错进了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念的艺术。
“霍二,我听闻你读的叫什么商业管理的,这番回来莫不是真要继承霍家家业?”
霍锦宁轻轻一笑:“何乐不为?”
霍家家大业大,霍老爷子霍熙怀是最早那批洋务大臣,瞅准势头在江浙两广置办了不少产业,早早辞官从商,举家迁居上海。家中涉及轮船、电报、铁路、钢铁、银行、纺织、教育诸多领域,这些年俨然是江浙一流实业大亨,沪上第一豪门。
霍熙怀膝下四子三女,霍锦宁是霍大爷霍成宣的独子,早年上头有一大哥,五岁夭折。霍锦宁虽排行二,却是正经的长房长子,自幼深得霍熙怀宠爱,这霍家家业早晚是他的。
可谢玄康却知他个性,只笑道:“季生你不必疑心,须知一个十三岁便给自己取表字为‘耀中’之人,怎会轻易放弃理想?”
“以前是读书人自命清高,如今开眼看世界,才懂得祖父实业救国的良苦用心。”霍锦宁摇头叹道:“中国缺枪,缺炮,缺铁路,缺轮船,无所不缺,可想有这一切,首先得有钱。”
达,则兼济天下。有钱有权,才能做大事。
“廖三哥别光数落我们,置身事外一样,”萧瑜拿筷子点了点桌面,笑道:“你心里难道没提着那一口气?不然我们今日好歹要叫你一声廖长官了。”
民国已建十余年,可人们期盼的民主共和终究没有到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全国南北对立,连京师内部也是派系争斗不休。
去年直奉大战,北洋政府由曹大帅掌权,廖家是曹家姻亲,地位扶摇直上。廖季生原先在保定军校上学,家中早就铺就了锦绣前程,可恰逢学校暴动,师生武斗,火烧营房,双方伤亡惨重,不得已停办军校。后来各方奔走呼吁,这才得以在翌年复校。但廖季生是当年校园兵变的领头之人,被军校除了名。而他不仅毫无悔改之意,还转身就混进江湖,成日与地痞流氓为伍,廖父一气之下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人侠骨丹心,嫉恶如仇,若说廖季生心中没有那一口气在,萧瑜是如何也不信的。
可他偏偏嘴硬的很,被问到这份上,也不过笑呵呵来一句,“我无法无天惯了,做不来廖长官,如今不过是领着手下小弟混口饭吃,可比不得你们一个个的远大抱负。来吧,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为了你们各自眼前的康庄大道,咱当浮一大白!”
萧瑜举杯,纠正道:“是我们的路。”
无论习文学武,亦或从商为官,无论参军求学,亦或革命流血,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报国救民,让我华夏中国重振雄威。
四人举杯共饮,今朝所有少年意气,所有慨然豪情,都在这杯酒里。
前堂聊得热火朝天,后厨里也不甘示弱。
今儿个霍锦宁身边的听差霍吉霍祥是兄弟俩,从小被霍老爷子指派在少爷跟前伺候,哥哥霍吉甚至还跟着霍锦宁漂洋过海出了国,二人算得上是霍锦宁的得力心腹。
霍祥端来一盘子新鲜的羊肉卷坐到桌边,迫不及待的下到铜锅里。
他吸起鼻子陶醉的闻了闻肉香,对身边的霍吉挤眉弄眼道:“吉哥,好几年没吃着刷羊肉了吧?嘿,让你小子巴巴的跟着小姐少爷出去见世面,留我一个人在霍家书房里扫蜘蛛网,闷都闷死了。”
当初霍锦宁出国时带了霍吉没带霍祥,霍祥别提多耿耿于怀了。
“清汤锅底,食材简单,在国外时我们也常自己做来吃的。”霍吉面无表情,可是眼神里还是带着鄙视。
“那、那也没有咱这百年铜锅,内蒙羊羔肉正宗啊!”霍祥不甘示弱的嘟囔两声,他发觉这闷葫芦去西洋转了一圈有些了不得,自己有些对付不过了。
“吉哥,现在少爷小姐也学业有成了,咱也老大不小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霍吉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当然是继续跟着少爷。”
“嗨!我当然也是继续跟着少爷小姐啊,谁说不是呢,我是说你自个儿。”霍祥嘿嘿一笑,“我嘛,就想少爷给我做主,明后年能讨个漂亮媳妇,生他五七六个大胖小子,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自在!”
霍祥在畅想着以后的安逸生活,而此时霍吉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画面。
昔日世界大战打响,为了有机会参与战后的和会,为了与日本争夺在山东的主权,中国派出大量劳工到欧洲战场,他们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被推上了前线,死伤惨重,薪酬寥寥。然而战后“战争纪念”的巨画在纽约公开展出时,原定中国劳工的部分为了给后参战的美国人腾出版面,竟然完全被抹掉了。
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霍锦宁和萧瑜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中国作为战胜国,却成了任人宰割的对象,德国强占山东半岛的主权,竟然被让渡给了日本人。愤怒和失望弥漫在所有人心中,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霍吉也哭了。
我华夏泱泱大国何以沦落到这份田地?
少爷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我还是要跟着少爷的。”霍吉不自觉攥紧了双拳,坚定道:“一辈子跟着少爷。”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话是刘步蟾说的,他是清末海军将领,最早一批公派留学生,后来甲午中日战争的时候指挥定远舰作战,被困孤岛,弹尽粮绝,为避免定远舰落入敌手,下令炸沉,然后服毒自尽,以身殉国。
第3章
萧瑜回萧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个大家小姐半夜三更不着家实在是不成体统,然而这是萧老太爷默许的。事实上这些年来,她在外面如何撒野,娘不在爹不管,除了几个叔伯婶子不阴不阳说些闲话,早就没人管她了。
十三岁那年,她跟着霍锦宁廖季生第一次上青楼,不知被谁嚼舌头根到萧老太爷那里,她被罚跪祠堂,禁足反思。
彼时,是霍锦宁拉着她跪在萧老太爷面前,不卑不亢道:瑜儿既然早就许了我,那她就姓霍,她想做什么随她心意,日后她成什么模样,都是我霍家的媳妇,是我霍锦宁的妻。
打那以后,萧家再没人敢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