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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明瞬口中得知袁非本是白藏渊的另一个身份后,沈锦墨立时给叶若宁发了密信,请他手下的鸿鹄堂彻查白藏渊下落。却没想到,第二日上,叶若宁竟风尘仆仆,跑来了灵犀山庄。
“…你竟肯出门?”沈锦墨刚刚从薛晓那里要了些东西出门,便几乎与叶若宁撞了个满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鸿鹄堂情报纷繁复杂,你原脱不开身的?”
“听闻故人醒了。”叶若宁眼中若有所思,“欠他一局棋。”又稍带着些揶揄地望向沈锦墨,“替我给夫人带好。”
“什么夫人啊。”沈锦墨微有些哭笑不得,把从薛晓那里要来的东西在怀中收好。叶若宁却夹着玉石棋枰,径直走向了苏明瞬养病的房间。
苏明瞬自能睁眼、能说话后,手指尖也开始有了些力气,却仍是软软的下不得床。自昨日醒来,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方才薛晓跑进来怕他自尽,絮絮地说了一席话,苏明瞬却觉自己这种活死人的模样又哪有什么自尽的力气,只苦笑了几下,又目送薛晓出去了。
此刻屋门又响,一阵微风从门外送进半缕桃花香。苏明瞬以为是那滥好人的薛庄主又回来看,便低声说:“我不会寻死……”
“寻死么?”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过来,“那我欠你的这局棋,还下不下了?”
苏明瞬一怔,忽想起了一件年少时的旧事,不敢置信地强撑着扭头看去,一个身着月白长衣、眉眼冷淡秀致的瘦削青年正立在他床前,又扯了个桌子在他眼前,将手里的玉石棋盘摆在桌上,又取了两个棋篓,一黑一白,摆在两侧。
“…叶若宁?”苏明瞬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你不是已经…死了?”
“当日叶家灭门,我本该死的。”叶若宁唇边微微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谁知却苟延残喘活到了今天。本想来看看故人,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这棋不下也罢。”
苏明瞬眼神沉黯下去,轻声说:“你怎会知道我这几个月间经历了些什么……”
叶若宁轻轻嗤笑一声,道:“几个月……”
他摇了摇头,从手边的黑棋篓中执出一枚黑子,一声清响,置在了棋盘上。
“下棋么?——你手动不了?下哪里,口述,我给你摆。”
苏明瞬沉默一下,说:“好,下。”
七年前。正是牡丹花开时节,又恰逢当年的正道盟主沈知远借着洛阳一场花会的工夫,请了武林中的少年侠士去赴一场赏花宴。
那时苏明瞬年只十六岁,刚刚拜入千秋阁习制暗器,得了数位长老的称赞,都夸他心思机巧,聪敏无双。少年人得了夸赞,便是如何面上假作谨慎自谦,心里的尾巴却是翘得老高。
他自幼身体稍有些孱弱,习武并不如何出色,但总觉自己胜在头脑聪敏,那些抡枪使棒的武夫,他原看不上。在那赏花会上,他见洛澜薛晓等人比论武艺热闹,心中觉得无趣,便寻了一颗开得极盛的姚黄牡丹,在花下青石上摆了一盘珍珑棋局,口出狂言道:“轮武艺,我或不是诸位对手;论棋艺,在座却只怕无人能与我争锋。”
少年人原都心气高傲,见牡丹花下苏明瞬俊雅风流,眉眼倨傲,倒不少人跑去试图破他的棋局。苏明瞬心思机巧,自幼在围棋一道浸蕴良深,数人围过来指指点点,都被他随手破去。便不禁稍带着点得意地笑道:“在座诸位,竟没有人能与我下一局棋的么?”
“…这珍珑局,是从忘忧清乐集中化出来的么?与我当日想过的却有些相似。”
一个微有些冷清的声音从围观的数个少年身后传了过来。
听了这句话,苏明瞬眉梢扬起,笑道:“那就不妨来试试。”
“那便试试。”一个容颜秀致的少年从众人身后走出,笑微微地坐在苏明瞬面前,从棋篓中拈起一子,摆入双方胶着的黑白棋势中貌不惊人的一处。
苏明瞬一怔,忽大笑起来,伸手挥乱了棋盘,道:“既知道这个关节,便算你胜了,没必要再解了。来,重新下一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纤细手指,执了黑子,显得棋子愈黑而手指愈白,摆上棋盘。狭长的眼睛微眯,道:“叶若宁。”
那一下午,两人在棋艺上都是寻到了难得的对手,竟是将身后谈文论武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第一局,二人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叶若宁竟胜了半目。苏明瞬气急败坏,又拉着他再下,殚精竭虑费尽浑身解数,竟斗了个平手。
苏明瞬一向自忖聪明,这倒是他第一次在棋艺上遇见对手,却不禁惺惺相惜起来。眼见着日已西斜,便拉着叶若宁,与他反复说好,回去养精蓄锐,第二天定要再好好手谈一局。
但第二日上,苏明瞬兴致勃勃提着棋盘去寻叶若宁,却听说叶家连夜来人,说有急事,将他叫了回去。苏明瞬悻悻而归,心想既已知道这秀雅少年便是传闻中过目不忘的叶家公子,以后总有再见面的机会。——却不想,没过几日,却听闻了天极阁将叶家灭门的消息。那眉目清冷的叶家公子再无音讯,
', ' ')('想也是死在这一场惨案当中了。
听闻那人的死讯,苏明瞬不知为何难过得厉害,心想为何天妒英才如此。——他虽与叶若宁只识得了一个下午,那几场棋局间,却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难得的知己。心情低落了许久,才慢慢被别的事情冲淡了下去。
——却原来还活着么?
顾不得去想叶若宁是如何度过了这些年,亦顾不得去想他到底是如何在自己苏醒第二天就及时得知了音讯。苏明瞬被送去孤灯祭之后,不能视不能言的这几个月,在一片黑暗中,倒有不少时候是靠着在脑海中幻想出一块横横竖竖的黑白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撑了下来,否则只怕神智早已昏聩。此刻叶若宁在他身边执子,苏明瞬倒意外地提起了一些精神,将寻死的心思抛在了脑后,竟真的你来我往认真对弈起来。
他数年前被白藏渊收为亲传弟子,闲暇时,白藏渊偶尔也会与他对弈。白藏渊棋术亦是精妙无双,与他对弈得久了,这些年来,苏明瞬棋艺倒是大有长进。十几步棋子之后,叶若宁的黑棋在中局便有些左右支绌。但叶若宁不肯认输,又在边角纠缠不休,一场棋局下得错综复杂,最终算子时,却是苏明瞬胜了。
“是我输了啊。”叶若宁淡淡地笑,“也难怪。这些年来,我也原没什么下棋的机会了。”
他想了想,又道:“本来只是来见见旧人。但看你这了无生志的模样……”叶若宁勾起唇角,“欠你的一局棋还完,倒不必再见了,后会有期罢。”
“…你等等!”
苏明瞬只觉被眼前这个人轻视了,一股怒气却不知为何涌上脑门。“你…你怎知道我这些日子经受了什么…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
“孤灯祭嘛。”叶若宁一边把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篓,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边懒懒地道,“据说被捉去做祭品了?被一群疯子围在中间干?”
“你…”如此不堪的经历,却被以这种语气漫不经心地讲出来,苏明瞬觉得一股怨愤之气直直地冲入喉咙,堵得他话都说不利索。
叶若宁却一边往外走,一边凉凉地道:“害你的人杀光了么?若没杀光,不妨去试试。…我也原不喜欢沾血,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寸寸把仇人的喉咙割开,也多少有些快意。”
苏明瞬这才想起。当年叶家一夕灭门,据说叶家的家主与夫人都在那一夜丧生,论天下惨事无过于此。叶若宁这些年…却是如何活下来的?
“…叶若宁!”苏明瞬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把自己的身子撑起一寸,声音里不由得参杂了不自知的几分惶急:“你去哪里?”
“我在天极阁管鸿鹄堂,哦,就是情报,忙得要命。”叶若宁狭长秀致的眼睛斜瞥了他一眼,又轻哼一声,“天极阁现在名义上的主人又是个不管事的,那一摊破事都压在我头上,哪有那么多清闲。来看看你,就该回去了。”说着,开门便走,门缝间月白的衣影一闪,门便被甩上了,竟走得毫不留恋。
苏明瞬怔怔地盯着被关得紧紧的门,心里满满萦绕着的都是叶若宁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害你的人,杀干净了么?”
然而害他至此的人,却是他当初一心钦敬的师长。便是因此,除了恨和怕,他更有几分凄惶绝望。
但…他说得对,原也无法当真逃避下去。如果可以,总该亲口再问他的师父一句,为何当真如此不顾师徒情分。就算是发现了他的秘密,又何必毁自己如此。
耳中又听吱呀一声,门忽又开了,苏明瞬眼睛一亮,却在看清进来的人的时候又微有些失落下去。
“…薛庄主。”苏明瞬忽心内愧疚,轻道:“昨日…是我太失礼了。原应感谢你这些日子费心了。救命之恩,我不知如何回报。我…原不该自暴自弃。”
没想到叶若宁在屋内呆了一会竟便劝好了苏明瞬,薛晓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摇手道:“不必谢,你若有精神,可不可以…”
“我…自会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各位。”苏明瞬不等他说完,便低声说道。
他心中仍萦绕着方才叶若宁离去前说的那几句话,又隐约想,七年未见…当年那秀雅的少年竟已长成了今日这清冷又有些尖刻的青年人。…却不知何时,自己能站起身来,再去寻他下一局棋,再去问问他这些年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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