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铉心下大喜,竟致疏忽了赵王的感受。他此番北行,是为了拜见师父,请师父答允教授完颜康本门更高深的武功。
从来没有见过天资这般高的孩子!不收入本门,是要将后悔带进棺材里的!
唐括铉初时教扎马,还恐小王爷娇贵不肯用功,待见他认真做功课,也是欢喜。令他歇息,自耍了一套剑法来,逗他:“你试试?”心里并不觉得他能看懂,暗想他能挽两个剑花已是不错。孰料完颜康闷声不响,将一套剑法从头耍到了尾。唐括铉当时便大惊,不死心又让他再练一遍,竟是一招未错。
到得次日,唐括铉不信邪,令他再练,居然并没有忘。完颜康亦无丝毫不耐,只静静等他的下文。唐括铉试着与他拆招,发觉他悟性极佳,数招过后,便自行变招,并不拘泥于所授。许多应变更切合他年幼力小的现状,而非刻板教条。唐括铉又担心他聪明太过,不肯沉下心来,却见他日日功课从不用督促,不消一月,便起爱材之心。他从来话不多,主意却拿得稳,要先说服师父才好向完颜康提及。
待到了会宁安顿,唐括铉去见他师父禀报,完颜洪烈终于得了机会与儿子单独谈谈。会宁的夏天气候十分宜人,完颜康穿一件单袍,自己洗脸。完颜洪烈挥去侍女,面带忧色地看完颜康将擦完脸,坐在桌前铺开了纸。
完颜洪烈一旁看着,未语先叹:“唉,康儿,这些天你总不与爹说话。”完颜康心里很乱,一滴浓墨自笔尖落下,在上好的稷山竹纸上污了个黑点。完颜洪烈道:“爹知道你心里烦的很,明天开始你跟我出去走走,见一些人,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讲,好不好?”
完颜康手一抖,将笔扔下,惊疑地望向完颜洪烈:这货要杀我灭口还是想忽悠我?
不中亦不远矣!完颜洪烈想将他收伏,收伏的办法也不难。妙在完颜康还是个孩子,只要拿捏好分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心智坚定的成人且要被打动,何况见识还少的孩童?完颜洪烈打得一手好算盘。
此时会宁不远的山林木屋里,唐括铉正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师父,小王爷天份极高,不收做弟子可惜了。”
第6章 喜当爹
此地离会宁并不甚远,唐括铉身负武艺,全力赶力,不久即至。木屋里的老人白衣辫发,一副女真旧式打扮,师徒二人皆用女真话交谈。老人将徒弟打量了一下,一脸无聊地点点头:“哦。”
唐括铉大急:“师父!”
“我还没死呢,你急什么?”
唐括铉无言以对,并不很明白师父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不上心,师门传承,不是么?老人慢悠悠地道:“来,咱们先练练。”
师父要考较武功,徒弟只有奉陪。唐括铉的师父年事已高,唐括铉却是正当壮年。俗话说,拳怕少壮,唐括铉与师父过招时不敢一味发狠猛打。他师父虽在暮年,筋骨仍健,机敏百变。百招过后,唐括铉不敌乃师,被剑鞘抽在膝弯,跪。
败给师父,唐括铉接受得很坦然。师父也不训斥他,只问:“你如今每日练功懈怠了。”
唐括铉赧然:“是。”
“官儿越做越大,当然跟以前不一样啦。”
唐括铉有些惶恐:“弟子,弟子……实在是身不由己。弟子日后一定勤加练习。”
白发老者翻了个白眼:“你做出这么个怪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你那圣上!”唐括铉不爱说话,完颜璟以其沉稳,愈发信重。他这沉稳一半本性,另一半全是被这师父给噎出来的。默默地听白发老者问他:“很忙?”
“是有些忙,弟子一定多多抽空……”
老者却不领情:“你抽不抽空、练不练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一乌犀带尚且如此,小王爷玉带金冠,会比你闲?”
唐括铉被噎了三十年,不曾学会师父的尖刻,居然还很讲道理地认为师父讲得对,白发老者选徒弟的眼光倒是不坏。老者讲话不留情面,又隐居,久而久之,原本来看他的人渐渐绝迹,只剩这一个徒弟,舍不得将这唯一的受气包给气跑了,又放软了口气:“你可真是操心的命!我师父教我武功的时候,自家还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学武好是不好呢,你倒好,想起师门传承起来了。”
唐括铉生性认真,因机缘巧合拜了这位师父,又为家族出仕,肩挑两担,从不叫苦。以为师父嫉世愤俗,必有伤感之事,也想为师父争脸,光大本派来着,不料良质美材近在眼前,师父还是不动心,不由大急:“师父!这、这……是小王爷自家要学,他不喜欢王爷给找的师父,元妃娘娘央了圣上,圣上点了徒儿的。王爷和小王爷待徒儿很是有礼,是认真的样子。”又极力将赵王之礼贤下士,小王爷之认真求学描绘一番。
“有你说得那么好么?不亲眼看到,我是不会信的。”
能否将小王爷带来,唐括铉心里也没有成算,只得含糊地道:“徒儿亲眼所见的。”老人冷笑道:“怕是你自作主张的吧?这些贵人,有忙不完的事儿,修习兵事么,自有旁人教他,哪有功夫与你歪缠?”唐括铉被师父说中,一脸苦样:“师父。”
“做什么事不要花功夫的?用心练功,旁的事就要耽误了。你问问小王爷乐意不乐意?”
唐括铉竟不能答,吱唔不语。老者忽然抻腰道:“哎呀,人呢?”
“徒儿在。”
老者哼道:“哪个问你来?我问小王爷。”
唐括铉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师父不是说小王爷没功夫学武功的吗?”
老者点头,语气里似是欢喜不尽:“是呀,就是他没功夫学,我才要教他。爱学不学,不学便罢,多好。哪像你,整日里不是光耀门楣、不坠了祖先名望,就是光大师门、扬名江湖。无趣得很!这小王爷要是不愿意学、学不好,那才有意思呢。”
唐括铉目瞪口呆,耳听得老者大喝:“还不去请这小王爷来?”
唐括铉呆呆地道:“是是,徒、徒儿这便去……”心中大苦:设若请不来,又当如何是好?他却不知,完颜康正需要散一散心。
却说,唐括铉回去拜见师父,完颜洪烈许诺告诉完颜康一切真相。完颜康心中惴惴,饭也少吃了几碗,到得晚间,豁然开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不说开了,难道真要等十年后装无辜不成?我又不是真的六岁!
第二日,完颜洪烈命随从远远跟着,与他并辔缓行,一面提鞭指点各处事迹。完颜康听得漫不经心,直到城郊草木繁茂之处,完颜洪烈往完颜康脸上一看,越看越觉得这眉眼像自己。叹道:“康儿,你跟爹怄了多久的气啦?”不等完颜康回答,自家说,“足有两个月零三天啦。”
完颜康喉咙发紧,干巴巴地道:“这可不是我想知道的。”完颜洪烈拢马靠近他,轻声道:“杨铁心,是你妈的前夫。”完颜康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惊讶地看着他。完颜洪烈斟酌着,尽量用孩童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道:“嗯,就是以前的丈夫,他,唉,害得你妈吃了不少苦。”
这一点完颜康十分赞同,看一眼完颜洪烈,心道,你也害她不浅。
完颜洪烈续道:“那一年,我奉命往南朝催岁贡,遇到了盗匪,受了重伤,是你妈救了我。我回到中都,很想报答她,便派人去查访,你猜,查到了什么?”
完颜康也很好奇,他究竟要怎么把这故事编下去,问道:“什么?”
“唉,杨铁心真不是个好人!”完颜洪烈的声音突然义愤了起来,“他是个贼人!助江洋大盗击杀官兵、掩埋尸体!追捕他同伙的官兵死了十几个,官府正严加追查呢!若被查到了,他自然是斩首的罪,你妈是犯人家眷,可就大大地不妙了。你妈救过我的命,我怎能让她受苦?当然要救她出狼窝!我一面使人首告,又怕你妈吃亏,亲自南下,将她接了来。你知道我见到你妈的时候,她是怎么样么?杨铁心自己不见了,将你妈一个弱女子扔在了冰天雪地里!再晚片刻,你妈就要冻死啦!这样的人,也配做人丈夫、让妻儿爱敬吗?你外公婆外婆听说女婿是强盗,惊惧而死。没奈何我将你妈接到了大金国,照料她起居,后来她便嫁了我、生了你。”
完颜康目瞪口呆.jpg.
完颜洪烈见镇住了儿子,续道:“你妈心地那么善良,却还怀念江南,我便命人将她旧居搬了来。你猜,拆房子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什、什么?”
“许多尸首,尸骨边还有些宋军的器械。又有宋国内造的金器,是从临安皇宫里偷出来的。就凭这些罪过,够他死一百回了。只可怜你妈……”完颜洪烈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极力描述杨铁心是个悍匪,必会连累妻儿没为官妓奴婢。最后给了完颜康一记重击:“这些查起来并不难,等你长大了,想查自然能查得到,不如查查看。或是问问你妈……唉,算啦,这种伤心事,问她又要惹她哭啦。”
完颜康将完颜洪烈上下打量,心道,要不是看过原著,真要被你骗过去了。虽然我也不喜欢杨铁心,不过你这锅扣的……等等!杀官兵、埋尸首,都是杨铁心实打实干过的,所以不是扣锅?按照任何一个朝代的法律规定他这都是犯罪。
好在完颜康不是真的只有六岁,还读过原著,知道来龙去脉,杨铁心确实做过这些事情,当日之难却是完颜洪烈从中谋划。杨铁心错的不少,然而就事论事,摘开了完颜洪烈去说杨铁心,是避重就轻。
虽然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杨铁心,完颜康还坚持住了问完颜洪烈:“不是您谋夺人妻吗?”
完颜洪烈的声音很疲惫,口气近乎叹息:“杀伤官兵的人是不是犯人?知道有歹人,你报官不报官?知道恩人要被连累罚做官奴,你救不救?要管这叫谋夺人妻,我也没有办法啦。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么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