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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决定跟雷米尔道别。
这会很不容易,但你决心在离开之前再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与雷米尔相关的事情似乎总是如此,福祸相依,悲喜交加,像颗带刺的糖果。你不再是曾经的孩子,你已经知道甜蜜比苦痛更加珍贵罕见,将它们一起咽下相当值得。
卧室门在你手中打开,雷米尔在床上睡着。你偶尔会因为一些突发事件晚归,毕竟你是这儿唯一的神父,雷米尔不会为你的晚归疑惑。你们早已约好,要是过了晚上七点你还没回去,他就不必等你。你知道锅里一定还有剩下的晚饭,这会儿的你毫无胃口,走之前你应该把它们放进冰箱。
这简单而不相关的念头,不知为何让你感到一阵难受。
你静静看了雷米尔一会儿,他睡得很沉,胸口轻轻起伏。如今你的注视不会让他蓦然惊醒,这让你自豪,好像一只多疑的鸟儿愿意栖在你肩头。你的目光从他挂在被子外的胳膊,看到颈部柔软的弧度——雷米尔的身躯与纤细无缘,但当他放松地躺着,所有线条都显得这样温柔。他是盘踞在林中的蟒,是枝头小憩的豹,你见过那柔软的线条如何绷紧,那是活生生的力与美。
雷米尔如此美丽,事到如今你已经可以下这样的定语。你发觉“美”不是一种外部标准,它是一种内在情感。那是爱。你爱他强健的躯体,爱他狰狞的利爪,爱他的断角与伤疤。你爱他英俊的面容,爱他的好心肠与坏脾气,你爱他闪光的灵魂。哪怕一千个人觉得他丑陋,哪怕一万个人觉得他邪恶,在你心中他依然完美无瑕。
这是你的私人天堂。
雷米尔睫毛颤动,在你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他对你露出一个半梦半醒的笑容,于是你也醒了,现实再一次砸到你身上。
“我要走了。”你强迫自己开口,“教皇陛下需要我,我得回教廷去。”
雷米尔懒洋洋的神情在一秒内消失个精光,与笑容一起。他一骨碌撑起身体,反应不过来似的眨巴着眼睛。
“教皇怎么会需要你回去?他怎么知道你还活着?你怎么知道他找你?”他连珠炮似的问道,问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生硬地笑了笑,“怎么,有天使给你们传信?”
“召唤圣子的赞美诗已经响起,我需要回去。”你说。
“就因为一支歌?!”雷米尔难以置信道。
是的,它响了,所以你得回去。你得回去,不为什么,不需要思考什么理由,如同开关按下灯泡亮起,如同朝阳东升夕阳西落,这不是注定好了的吗。可当雷米尔紧盯着你,你意识到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套定律,并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开始思考,企图拿出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回去?是了,教皇,教皇陛下出了问题,而在那里的圣子恐怕凶多吉少,唯有你能派上用场。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说,“教皇陛下保佑着我们,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他是人类的福祉……”
你重复那些他们告诉过你千万遍而你也复述过千万遍的堂皇至理,为了全人类,为了世界,为了众生,为了得救的灵魂。圣职者最擅长这样的演讲,哪怕他的注视让你心乱如麻,你的舌头也能好好工作。可是雷米尔看上去一点都不吃这套,他抿着嘴唇,脸上的焦躁愈演愈烈。
“这他妈……”他爆了一句粗口,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尽可能平缓地改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雷米尔慢慢地说,“你还会回来吗?”
教廷可能还有圣子,可能没有。你可能成为圣遗骨,也可能成为手持兄弟姐妹骸骨的施法人。你可能赶得上救教皇,可能赶不上。但无论如何,你回不来。他们将重新把你装回盒子里,由层层侍从堆叠起来的珠宝匣,或者字面意思上的,用于放置圣遗骨的盒子。你眼前只有一条道路,你前来道别,正是要将之告诉雷米尔。
只是那些语言像石头一样沉,它们压在你舌上,让你竟不知该如何讲。
“之前我用来复活你的媒介,是另一名圣子的骨头。”你答非所问道,“复活祷言限制诸多,即便是圣子也不能凭空完成。”
你一口气说了很多。
你跟他说了复活术,说了圣遗骨,说了消失的大哥哥,这些不应该说,可这是最后了,最后的时间,最后的假期,最后的自由,权当临终告解吧,主会原谅你。你说了你对袭击的猜想,说电台中的歌声,说在你前半生响起的歌声,你的阐述直白而无序,因为他的眼神让你难以思考。你是一个装满杂物的口袋,现如今你无法整理其中的内容,只好将自己开膛破肚,把里面的一切全都倒出来,哗啦啦一片平铺在雷米尔面前。
雷米尔听懂了。
你花了十几分钟讲述,对于第一次听说它的人而言,这巨大的信息量恐怕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化完毕。雷米尔不一定完全理解了这一切,但他显然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你看见震惊与暴怒在他身上堆叠,如同第一次得知你的过去的时候,更胜过那个时候。他越是听明白
', ' ')('你在说什么,他那股带着狂怒的困惑就变得越深重。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能从雷米尔身上看见这震耳欲聋的问题,质问的对象不是你,不知是谁。
“我以为那帮狗杂种把你当工具,”雷米尔牙齿咬得咯咯响,气得发抖,“结果你们根本是材料,是又要干活又要宰来吃的牲口……你为什么要回去?你都逃出来了,回去赶着送死吗?!”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重复,“这是圣子的使命,这是我的命运……”
“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去死!”雷米尔失控地喊道,“我们是人!以诺,你是个人啊!没有人活着是为了送死!”
他一把抓住了你,紧紧抓着,爪子陷进你的胳膊。他逼迫你与他对视,目光如鹰隼,像要将你穿透,将你钉在原地。
“听着,以诺,你听我说!”雷米尔严肃地,近乎严厉地对你说,“我当兵十年了,之前也在南方到处跑到处流浪过几年,我可以对我妈妈的坟发誓,现在的恶魔早就不成气候了!战线非常稳固,军队把恶魔压着打,而且上头有恶魔驱逐武器,军方甚至把恶魔大军当羊一样牧,最近十年里仅有的几次突破防线,全都是因为驱逐武器的失误!你想想看,如果战况和媒体说的一样紧张,如果恶魔真的那么危险难控制,做亚种恶魔生意的人是怎么得到许可的?那他妈是半个国有生意!”
你下意识想要开口,而他先一步预料到了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是的,因为圣子一直在最危险的地方跑,是不是?你也跟我说了,大部分时间你在地狱里护着十字军远征,是不是?你在这里五年,遇到过一个野生恶魔吗?”雷米尔抢先道。
你无法反驳。
“比起地狱之门刚刚打开那阵子,现在人类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他吸了口气,接着说,“为什么?”
这问题太简单了,答案家喻户晓,只是他这样问你,倒让你迟疑起来。“因为在地狱之门开启之后,天堂之门一样打开。”你还是说了那个标准答案,“同年,教皇陛下——第一个圣子降世,神佑降临,圣职者得到恩赐……”
这是标准答案,写在许多个国家的教科书上,在最近几十年的每一场弥撒中都被提及。在地狱之门打开、恶魔来到人间之后,普通的经文变成了能克制这些怪物的神圣祷言,神职人员变成了拥有真正力量的圣职者,如同神佑——不如说除了神启之外没有别的说法可以解释了吧。于是天主变成了世界的神明,教廷几乎拿回了与中世纪相仿的权柄。
“是吗?”雷米尔冷笑,“我当兵十年没见过一个圣子,军队不需要你这样的非凡之人也能打胜仗。九成九的随军牧师都只会一点点治愈祷言,基本作用是提供临终开解。这些年来人类能把恶魔压着打的原因,不是这世上多了多少教堂,而是我们的武器从刀剑变成了枪炮,打一发就要炸膛的玩意变成了能扫射的机枪,坦克能顶着火球雨把恶魔轰上天!上帝从来不出现,天使从来不出现,我们走到今天全靠人类自己流血流汗动脑子!以诺,死一个教皇不会怎么样,天不会塌下来!”
“可是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你固执地低语。
“什么意思?”雷米尔皱眉道。
你不知道。
这像个代代相传的箴言,像父母告诫孩子的传说:不要踩到影子,不要走在最后,某个季节不可以穿某个颜色……“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你不知道这句话运行的方式,只牢记,不质疑。你不得质疑,你从不质疑。
雷米尔从你脸上读出了答案,他叹气,烦躁地捏了捏鼻子。当他看着你,他又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你看不懂他的神情,雷米尔看起来像要对周围的一切咆哮,并把你藏进他的口袋里。
“远征,就是圣子和十字军组队下地狱?”他问。
你点头。
“下去干什么?”他又问。
你摇头。
那不是你要考虑的东西,你在最核心的位置,所知依然只是皮毛。雷米尔松开了你,再一次抱住自己的胳膊,站起来走来走去。
“玛利亚早就让我退役,她猜这场战争早就可以结束了,就像十多年前跟那群兽人的战争一样。”他嘀嘀咕咕地说,“但是有利可图,像是恶魔产业,还有教会的地位,还有地下矿藏……可是她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些上头的大佬容忍教会指手画脚,现在又不是几百年前,各位国王女王首相总统把权力看得和命……”
雷米尔停了下来,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你。
“妈的。”他干涩地说,“圣遗骨。”
在恶魔产业之外,在地狱的物产之外,教廷还有非常有重量的砝码。
如果利益与信仰还不足以让人低头,那么加上一条性命如何?
你在雷米尔脸上看到了恐惧。
你曾多次见到他的恐惧,过去的伤口让他为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畏缩,如同本能作祟,如同被梦魇所困。这次不一样,他的恐惧清晰而理智,那是下定决心要屠龙的勇士,终于看清巨龙
', ' ')('全貌的瞬间。
没有什么幕后黑手,只有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庞然大物,像一只巨大的缝合怪兽。斩杀大魔王也不会世界和平,因为根本没有大魔王,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混杂不清,那是个旋涡,是一团乱麻,是整个不可战胜的世界。
“别回去。”雷米尔说,脸色发白,把你的手腕也抓到发白,“别回那里去,他们都不知道你活着,怎么会在叫你?这不关你的事!”
“我必须回去。”你机械地说。
“你就不想留下来?就当……就当是为了我?”雷米尔绝望地说,“难道你就乐意去死吗?你就那么希望去死吗!”
你的左手捏住了右手,否则它们会一起发抖。
这是你的使命,这是你的命运,从懂事起你便知道自己将光辉而死。这并非自尽,而是走向天主,圣子走向天父,重返天堂。你从未理解过那些畏惧死亡的人,你从未真正怜悯过死亡,你只当对死亡的畏惧是信仰不坚——否则为何要害怕去往主身边?
可是,你在害怕。
你的手脚冰凉,你的胃在抽搐,你的骨骼像浸泡在冬天的湖底,稍一放松就可能浑身发抖。你将离开,你将死去,雷米尔会跟你去一个地方吗?死后真的还有重聚之处吗?在那未知的世界里,在无数亡魂之中,你们真的还能见到彼此吗?你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金黄色的太阳,是否有不健康而美味的食物,是否有让人懒惰的柔软被子,是否有欢快吠叫的杂种狗,有甜蜜的吻与黏腻的性,有你桀骜不驯的同性爱人。
母亲啊……那个年轻的神父在你脑中哭泣,像个徘徊不去的幽灵。时隔近六年,那位不够虔诚也不够勇敢的以诺?威尔逊,似乎突然在你身上复苏。
你怕死,你不想死。
扑通!
你的心重重一跳,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打断了你的畏惧。你的皮肤刺痒,头皮发麻,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几秒后,雷米尔猛地扭过头,他也被惊动了。他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但他有耳朵。
咚、咚、咚!
三下规律的敲门声,在这个深夜,在你家门口响起。
短暂的一小会儿。你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像被冻结成冰。你反应过来了,你终于想起了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圣子之间的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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