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亚当!”
埃文的喊声划破雨幕,鼻腔里全是汽油刺鼻的呛味。埃文刚挣扎着站起来,又脚底趔趄,再次摔在雨洼里。伤痛早已麻木,他匍匐前进,试图接近马路中央的亚当。指甲被柏油路割破,鲜血涌出来,曲折蜿蜒地向前流淌,和蓝色的人造血液融为一体,汇成一条比暗夜还要深邃的紫黑色浅溪。
肇事车辆停在路边,一位打扮新潮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走出来,本来惶恐的神情在看到躺在路上的伤员是一位仿生人后迅速变成鄙夷和不屑。他啐了一口痰,转身离开前还不忘高声咒骂了一句:“狗日的仿生人,想退役直接说啊,害得我新车都划伤了!”
而后,年轻人回到车上,扬长而去。
旁人冷漠无情,埃文只好伸出手,像童话中濒临绝境的囚徒一样乞求帮助:“等、等等!都别走啊,亚当,亚当他……”
“埃文。”
很轻,有些滋滋啦啦的杂音,但毫无疑问是亚当的声音。被车辆撞飞的仿生人此刻睁开了眼,掌心搭在埃文的手背上轻轻摩擦。
“别担心,我没事。”
“亚当!”埃文立刻握住他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会没事,你出了这么多血!”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是血,只是驱动机械骨骼运动的一种材料。”亚当缓缓道,他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已经可以自己支撑身体站了起来。这时埃文才发现,亚当的关节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一部分的皮肉绽开了,露出金属制成的银色骨骼。
“放心,我的身体是由高级合金制成,比人类的骨骼要结实数百倍,会流出蓝血只是因为人造皮肤的破损。”
“真的吗?”
“千真万确。”亚当点点头,随后鞠躬向看热闹的路人鞠躬道歉,直到他牵着埃文离开了马路中央,才捂住左胸膛,轻声继续道,“而且就算损坏也没事,只要胸口处的记忆芯片没有故障,我的身体就可以无数次重塑。我听说,在人类的语言中这叫做‘重生’。”
埃文明白,这番话是亚当在笨拙地安慰自己,但却怎也放不下心。顾不得回头捡起雨伞,埃文拉起亚当的手,带着他一路跑回几条街开外的住宅区,埃文的家便坐落在这群如出一辙的小矮楼之间。
拧开门锁冲进家门,埃文来不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匆忙跑向地下室,叮叮咚咚一阵忙活后搬出一个大到离谱的工具箱。他一边在箱子里挑挑拣拣,一边招呼亚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亚当坐稳后,他已经翻出了五花八门一堆工具,其中甚至有喷雾型的人工皮肤。
埃文:“快把衣服脱下来,我来给你疗伤。”
亚当怔愣了一瞬,照做了。
伤口很多,大多分布在背部和前胸,手臂也零零散散有些破损。除了人工皮肤的脱落外,一些相对薄弱的金属外壳也出现了破损,大量蓝血从中涌出来。
深藏在铁壳内的齿轮、电线和能量传输管道展露在外,短路的电线灼烧着四周皮开肉绽的伤口。边缘的人造皮肤被烫成了焦黑色,一块块火伤犹如妖娆可怖的黑玫瑰,盛放在毫无生机的金属大地上。
恐怖谷效应在亚当身上发挥到极致,埃文看在眼里,源自本能的恐惧感油然而发。他咬咬嘴唇,深吸了几口气才把恐惧感压制了下去,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为亚当做应急处理。
“埃文,我没事,真的。”
“不,你有事,坐好别乱动。”
伤口实在太多,多到让人无从下手。埃文感到一阵窒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淙淙流出蓝血的裂痕,脆弱的皮肤立刻被粗糙的金属断面割破,染红了那片银白的铁壳。
“埃文!”
“我都说了,坐好别乱动!”
机器自然不具备痛觉,只要不伤及要害就不会影响行动,但生为肉身的埃文可以。他感受着手指的刺痛,看着亚当的满身疮痍,不争气的眼泪终于还是啪嗒啪嗒落了满地。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伤口分明不在自己身上,强烈的痛觉却几乎让埃文昏厥过去。不仅是受伤的地方,更多痛感出自他的心脏,那种痛苦难以言喻,几乎要把他撕裂成两半,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彷如刀片,一寸寸切割着他肉体、心灵。
“埃文……”
“我没事,你不要管我。”
埃文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他抹掉眼泪,熟练地拿起扳手和替换用的铁皮,埋头为亚当疗伤。家里条件有限,材料还都是学生时期剩下的边角料,远比不上正经工厂,但总比放着不管强很多。临时焊接上去的钢材不如合金结实,人造皮肤的颜色也不对劲,埃文忙活了好半天,才终于把最可怖的创口补好,只剩下胳膊上几块剥落的外层没有维修。
判断可以活动后,亚当轻轻抬起埃文的下颚,凝视他缀满泪水的眼睛:“埃文,你为什么要哭?是我让你感到难过了吗?”
是啊,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
“人类受伤的时候,都会因为疼痛而哭泣,这是本能。”
', ' ')('埃文哽着喉咙,一字字坚定地回答,“既然你感觉不到痛,就由我来替你感受。既然你不会哭,就由我来替你流泪。”
埃文流了很多泪,多到他都怀疑自己已经透支了后半生的泪水,瞳孔分散失焦,眼袋红肿,琥珀般的眸子坠入浓重雨雾,模糊不清。他哭泣着握住亚当的双手,握住那双被他人唾弃、鄙夷、轻视的机械之手,捧至唇边反复亲吻,最后抱进怀里,与自己扑通跳动的人之心脏只有几寸之隔。
任由埃文哭了一会,亚当才为他擦去泪水,白炽灯下,人造虹膜中折射出一种宠溺却又冰冷的光圈。
“我现在看上去好些了吗?”
埃文吸溜着鼻子,嘟囔了一声:“不,一点都不好,你像是劣质换肤手术的受害者……”
“之后我会去找专业机械师处理,放心吧,真的不疼。不过我以后会小心,你就不要继续哭了。”
当然不会疼,亚当是仿生人,他当然不会觉得疼!但如果是不具备钢铁之躯的普通人,别说被撞飞后碾过去,就算只是被车轻轻一撞,大概率也会出血骨折,只有静养多日才能复原。这种严重的车祸,估计人肉组织都会被碾碎,头骨破损,露出白色的软骨和满地脑浆。
亚当的温柔宛如蛊惑人内心的陷阱,混淆了埃文的认知,他时常会忘记和自己拥抱做爱的对象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甚至不是生命体,而是一种神创物种完全相反的存在,一种由齿轮、金属和能量构成的仿生人(Android),是注定无法与生为人类的埃文共生共情的不同种族。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埃文,你还好吗?”
“我很好……”埃文强笑着抬起头,眼泪与笑容在脸上乱成一团,“亚当,我们可以拥抱彼此吗?”
“现在?”
“现在。”
“我身上的金属外层尚未完全修复,有让你受伤的可能性,所以最好不要拥抱。”
“可是我想和你拥抱!”埃文几乎是在吼,声音仿佛凄厉的号角,很难不让人动容。
亚当顿了几秒问:“这是命令吗?”
“这不是命令。”埃文说,“这是我的愿望。”
“你能让我的愿望成真吗?”
不合理,无法理解,不合理,无法理解……熟悉的警报再次在亚当脑海中响起,却又一次被他忽视。亚当张开臂弯,与泪眼婆娑的埃文紧密相拥,圆满了他卑微渺小的幸福祈愿。
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了皮肤,埃文却感觉不到疼,全身心与亚当拥抱。蓝血从金属缝中流出来,闪着矿物质的清冷寒光,浸透了埃文的衣襟。在浓夜和微光下,浑身沾满人造血液的埃文仿佛泯灭了人性,化身为一台失控暴走、满身疮痍的人造机械,趴伏在同样残破的同类怀里,模仿人类的方式来彼此安慰。
拥抱无法满足埃文,他不断索求,拥抱、接吻、做爱,他们在凌乱的客厅和人造血液中模仿一切属于人类的行为,笨拙到无药可救。
情事远没有往常激烈,性爱似乎失去了原本的含义,成为一种互诉情感的途径。任何触碰都是平和而温存的。亚当甚至没有完全顶进去,而是停留在浅处耸动,有时甚至保持不动,更多时候只是主动给予埃文细致的亲吻、拥抱和爱抚。
无以计数的亲吻、拥抱和爱抚……
根据数据表明,只有情感更为复杂的人类,才会燃起这种不为快感,只为温存、慰藉和诉情的性爱冲动。
情热冷却,埃文靠坐在亚当怀里,指腹划过那条横亘在他脸盘上那条连接下颚与颧骨的金属线——非人的象征:“亚当,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你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只要能和你永远在一起,哪都可以。”
“据我所知,现今社会不存在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地方,我会退役,而你会死亡。”
仿生人钢筋铁骨的是机械,是城市的齿轮,是人类的奴仆。除了在荒诞的三流爱情电影里,人类根本不可能与仿生人长相厮守。
浪潮从湛蓝海洋的尽头席卷而来,号哭着、呐喊着、卷席着莹蓝浪花拼命砸向岸堤。埃文伫立在岸边,宛如一尊守望蓝海的雕像无动于衷。海水愈涨愈高,片刻便吞没了埃文、一切。
他在下沉。
汪洋深不见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