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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改造的。可能是第一次被送进检测仓,可能是刚进入研究室时的体检,也可能是离开前最后的全身扫描。只要研究员们有这个意图,任何时候都能得逞。
“放心,这次的观测只是想看看你在不同环境下的反应区别和人工智能的成长情况,没有恶意。我们不会干涉你和你小男友的正常生活,也不会对你们做任何非人道的试验,等观测结束,你就彻底自由了。不得不说,在你听到我跟你说你自由了可以去任意地方后,你的电子脑中传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脑电波,很有趣,就像人类的情绪一样。继续保持,我看好你哟!”
在商场暴露计划后,艾伯特·卡纳尔如此对亚当解释,并以埃文为要挟命令他配合。
没人向亚当保证,这个试验结束后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听觉、视觉、嗅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被人监控,亚当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变成数据,成为了显示屏上的信息。尽管被世间称作最接近人的仿生人,自由两个字对他而言,依旧和其他同类一样,既像一个从未尝过的甘甜禁果,又像一片怎么也走不到的梅子园。
看似唾手可得,实际遥不可及。
永远,永远都不可及。
亚当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埃文。告诉了又能怎样?他除了伤心难过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亚当从不认为他的人工智能比别人高级多少,但和人类相处这么久他领悟了一个道理,人生苦多,徒增负面情感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如果是纯粹的电子脑,此刻恐怕会因为无解而宕机吧。但亚当不同,他也庆幸自己的不同,被人类研究员称为最接近人类的人工智能成为了救命稻草,在永夜中,他没有放弃,始终眺望着东方,寻找一线生机。
难道真的要永远生活在欺瞒和监视中吗?
难道这段属于他和埃文的故事就真的不会有个好结局吗?
要怎么做,究竟要怎么做……
接近人类的一面让他坚定而热情,不断寻找着希望,属于仿生人的一面让他冷静而理智,在寻找希望的路上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经过数周的演算,电子脑给出了方案。
一个,极度残忍又充满希望的方案,也是电子脑给出的唯一办法。
可是……
“你在发呆……”埃文贴过来,从背后抱住亚当的肩膀,用刚洗完澡的温热脸庞贴在他的脸颊上摩蹭,“在想什么吗?”
“没什么。”亚当本能地隐瞒,侧过脸亲了亲埃文的鬓发,“准备睡觉吗?”
埃文没好气地撇嘴:“外面的摄像头太烦了,睡不着。”
“你等下,我去把窗帘拉上。”
“不急,再等会。”埃文拉住亚当的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歪头靠在他肩上。沐浴后温热的水汽将两人包裹,仿佛天然的保护层,让他们隔绝在喧嚣之外。
“亚当。”
“嗯?”
“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如果你违抗人类的指令,会有什么后果吗?”
“一般仿生人的话会被要求立刻退役。”
“不,我不是说一般仿生人……”埃文稍作停顿,轻轻叹息后继续道,“我是说你,毕竟你,很特殊……”
亚当不可察觉地苦笑一下:“我不知道,但事实证明,反抗必定要付出些代价。不过我已经自由了,所以不用担心。”
“自由……被其他人给予的自由到底算什么,随时都可能被夺走,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等到时候,自然就会有办法了。”亚当牵着埃文的手,额头相抵,“至少现在我是自由的,可以和你在一起,暂时不想考虑其他。”
近距离与心上人接触让埃文浑身发烧,他心里满是甜蜜,细细品味却又有一丝苦涩:“说这么任性的话,看来你的电子脑要报废了……”
不必多言,亲吻发生得如此自然,好像宇宙间所存在的公理一般。一边接吻,亚当一边缓慢地抚摸他,手指隔着一毫米的空气划过亚当的脊背、脸颊和全身,几乎不碰触到,仿佛在勾勒他的身体轮廓。埃文对亚当的索吻吃了一惊,眨眨眼,略微震惊地看着他。他们已经相处了很久,无论是金钱关系,朋友关系还是恋人关系,但这种暧昧温存的,没有任何情与欲的触碰却少之又少。埃文有些紧张,浑身僵硬,却没有决绝,温柔鲜明的蜜色眼瞳中倒映着亚当的身影,仿佛夏日艳阳下的绚丽光斑。
亚当恋爱了,不是程序指引,不是命令要求,是他自己主动,以自己的意志爱上了埃文。
为什么会爱上?谁知道呢,爱情哪有道理可言?可能是脑内信息太多导致了系统故障吧。
他们之间或许有许多无法理解,不仅过去和现在,未来也永远无法共情。但是没关系,爱不在乎这些,爱彼此的身体,爱彼此的灵魂,无论是人还是仿生人,是钢筋铁骨还是血肉之躯,寿命论、精
', ' ')('神论,都没有关系。
在爱情面前,他们是平等的。
前夜睡得太晚,醒来时已是下午,埃文赖在床上,午后的阳光洒在他和亚当身上,暖暖的,他打着哈欠,又困又懒,小动物似的往亚当身上蹭:“如果可能的话,好希望可以……”
“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对吗?”埃文还未说完,亚当便截断了他的话,自顾自接上,“我也是这么想。”
埃文笑笑:“你不是说不能理解永远吗?”
“我现在理解了,你说的永远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一种意象。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幸福,时间才有意义。想要让这种感觉不间断地持续下去的心情,应该就是永远的含义吧。”
“怎么突然开窍了?”
“没什么,突发奇想罢了。”亚当安慰似的拍了拍埃文的头,“好了,起床吧。”
“不要,还不想起床。”
“为什么?外面天气不错,适合散步。”
“因为懒!”埃文耍赖耍得理直气壮,“而且有你在,我哪都不想去!”
“埃文……”
埃文非但不听,还抱住亚当撒娇:“啊!这样真好,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真的吗?”
“什么?”
亚当擒住埃文的肩,音量随之升高:“如果可以像这样和我在一起,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是吗?”
“是的。”埃文意料之外地坚定,虽然是随口一句,却并不是兴致上来的玩笑。
“我愿意。”
经过一夜的思考,亚当决定将电子脑给出的计划付诸行动。
就在亚当下定决心后,气温骤降,突如其来的台风让城市连下了三天暴雨,埃文上下班的必经路被积水淹没,他淌水回家,患上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卧床昏昏沉沉度过了小一周才有所好转。
在久违的一个晴天,埃文彻底痊愈,他整个人都精神极了,踹开被子,站在房间中央宣告接下来他甚至不需要睡懒觉。然而他半天都没有坚持住,亚当把他照顾得太周全,享用过午餐就不由得犯困。亚当一如既往陪在他身边,手捧着本封面褪色的杂志,他们没有拉窗帘,阳光透过玻璃照下来,在两人头发上洒下一圈金晕。
“亚当,你在看什么?”埃文打出一个困乏的哈欠,把脸枕在亚当腿上,探头去读书上的文字。
“关于植物栽培的书,天气很快就要转凉了,我在学习如何给杰克和菜圃保温。”
埃文嘟起嘴,撒娇似的抱住亚当的胳膊:“它们那么顽强,你不用太仔细照顾也能挺过寒冬的!反倒是我很怕冷,比它们还怕,你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帮我过冬……”
亚当合上书,把埃文挪到枕头上,盖好被子:“你比它们坚强多了。”
尽管埃文困得哈欠连天,亚当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哄他睡觉,而是右手攥拳,递到他眼前:“你猜我手心里是什么?”
“嗯……”埃文艰难地眯起眼,看了眼拳头,又倒回枕头上,“直接告诉我,我不想猜!”
“最后猜一次。”亚当哄劝道,“真的,最后一次。”
“可是我猜不到啊……”
“至少猜猜试试。”
埃文为难地蹙眉,他噘着嘴,抓住亚当攥拳的手掰开,把手掌搁在胸前,迷迷糊糊地呢喃:“好了,你手心里就是你的全部。怎么样,答对了吗?”
空气沉默了数秒,埃文再也坚持不住,闭上眼小憩。迷茫中,他感觉到亚当在他额前印下一吻,并凑到耳边轻声道:“你猜对了。”
“嘿嘿……”
“你安心休息,我出去办点事。”
“嗯……记得早点回来哦……”
“对不起,这次的事情比较麻烦,会比较久。”
“好吧,我会等你的……要记得回家哦……”
“当然。”仿生人欠身跪下,在人类唇角落下柔软虔诚一吻,“无论多久,我都会回来。”
当埃文安然睡去后,亚当把提前准备好的饭菜按日期装进保鲜盒密封,洗好碗碟,收拾了房间。之后他缓慢走过前厅,只身走向空地中央的一抹绿意,给杰克浇水,给菜谱施肥。
不知是刻意地等待,还是巧妙地偶然,在亚当结束工作离开家后,艾伯特·卡纳尔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与他所预料的一样,研究人员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指示从劝诫逐步升为严厉的警告,甚至声称要叫来护卫队把亚当押送回家。而亚当却像没听见一般,慢慢走出社区,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片荒废的工地中。
艾伯特·卡纳尔带领着一众警卫型仿生人抵达现场,但谁都不敢贸然行动,所有人,包括平日那些冷静的研究员,全都紧紧凝视着亚当,凝视着从他人造皮肤下渗出来的点点红光。
绳索般的星火将他包裹其中,红光流转,宛如人类的鲜血。
“不敢相信……”艾伯特·卡纳尔自言自语,“我研究仿生人这么
', ' ')('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主动激活这项功能……”
这是科研人员专门附加在仿生人身上的装置,当主人遇到危险,仿生人会通过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通过自毁引发爆炸,来保护主人。在此之前,这个装置从来没有过启动记录,就算主人真的遇到危险,仿生人也不具备自己做决定的能力。
“从来没有仿生人判断需要启用这项功能……你果然是特别的!你就是奇迹啊!”
火焰的红光将亚当围裹,高温溶解了他的人造皮肤、骨骼和血管。在人类研究员的注视与议论下,胸腔里的反应堆活跃到极点,随时都会爆炸,将周边夷为平地。就算是艾伯特·卡纳尔也开始慌了,他无视警卫型仿生人的避难警告,朝亚当喊道:“快住手,你要是选择了自毁,你的小男友会伤心的!”
伤心?不,埃文不会伤心。惶惶终日的生活他们已经过够了,每天都在被人监视,被人研究,就算埃文不说,亚当也知道他多不开心。必须结束这件事,必须,哪怕要付出生命为代价。火焰烧坏了声带和耳骨,此刻的亚当已经什么都听不到。残存的意识逐渐抽离,人造的金属颅骨暴露在空气中,晶体制成的绿眼睛依旧透彻。
“唉,你这个仿生人怎么回事!听不到吗!快停下来,现在这样我还能把你修好!快停下!”
亚当不说话,只是把手压在左胸心脏的位置上。好奇怪,他丝毫感觉不到死亡临近的恐惧,他已经把心交给了埃文,就算身体尽毁,灵魂依旧永垂不朽。
“你毁掉了的话全人类对仿生人的研究都会停滞不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你仔细想想,你为了一个人毁掉人类和仿生人的进程,这真的值得吗!”
只为一人……这话听上去过于感性,完全违背仿生人的思维模式。亚当从不认为自己和埃文可以获得凡人的幸福,不同的身体结构注定两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互相共情。无论电子脑经过多少次演算模拟,只要他还活着,总会有人加以阻挠,他们的未来注定满目疮痍。
所以亚当必须死去。像歌剧和电影中一样以死亡为终点,斩断悲剧的锁链。
风雨会因此停息,黑夜会被黎明替代,崭新的一天终将来临。而他的心脏也会在恋人的思念中作为种子,涅盘重生。
太冲动,太戏剧化,亚当自嘲地哼笑出声。不过也不坏,就像冲动的人类,不顾后果放手豪赌一次吧。什么人类的进程,什么仿生人的成长,这些要求早已超出了他的工作内容,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工作归根结底只是陪伴,他只想陪伴在埃文身边,共享幸福与悲伤,不离不弃。
电源熔断的瞬间,亚当的眼前被耀眼光辉划破,太阳的热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思维与触感正在离他远去,连金属躯壳都无法再次将他束缚。如同一根被抛向高空的鸿毛,亚当飞上天际,穿过云层与人海,看见居住多日的房屋,看见在庭院茁壮成长的杰克,看见埃文。
过于耀眼的辉光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湛蓝液体从眼眶中滚出来,坠落在流动的火焰中。
值得。
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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