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去吧,将军,一家人团聚。”他跪在旁边,低着头抹泪。
月芙也眼眶含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苏仁方的眼睛只睁开一半,侧着脸看着他们两个,嘴角闪过笑意。
浑浊的眼眶中,最后一点星光如风中残烛,噗呲熄灭。
赵恒抹去眼角的泪,又替苏仁方将半睁的眼轻轻阖上,在原地静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轻声道:“将军薨了。”
外面的仆从们一阵静默,随后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管事的红着眼带人进去,要给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苏氏宗族子弟也纷纷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宫廷内侍官也立刻将消息送往宫中。
府中上下,举哀报丧。
赵恒不占孝子之位,与月芙两个一同站在门边,静静望着进出往来的人群。
“两位兄长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沙场捐躯。没多久,干娘也跟着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将军心中的悲痛难过,只顾日日哭泣,反要他来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与月芙说起那时候的事。
“我有愧于将军一家。两位兄长分明一直对我极好,可我幼时却总偷偷想,为什么他们是将军的亲儿子,而我却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将军和干娘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
月芙仰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的怜爱之意,却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只能认真地听着。
“去了也好,他们一家人,阴阳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叹息与伤感。
他一向寡言,情绪更是鲜少外露,方才那一声哭,已算放任,此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静面对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殓、停灵,迎接各方前来奔丧吊唁之人。
苏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们都陆续来过,连皇帝赵义显也带着太子赵怀悯亲自来过一趟。
皇帝哭得伤心,口中唤“阿兄”,令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过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这里的赵恒,轻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别太伤心。苏将军养育你一场,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帮着料理事务,等出殡以后,再入宫吧。”
赵恒点头,一一应下。
丧仪虽有苏氏宗族料理,但许多细节都要问过赵恒的意见。往来的客人,他也跟着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殡以后,才终于有一两日空闲的时候。
已是腊月中旬,算时日,他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着他赶紧沐浴洗漱,熄灯上床。
他真的累极了,连多说一句话的精神也没了,一将她抱在怀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稳,才觉得安心,也阖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东宫帮着崔桐玉料理年节与亲蚕礼的事务,两人决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难得清闲一日。
只是,赵恒习惯了早起,哪怕累极,也仍旧天不亮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