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滚间,左小腿上的兽夹碾动伤处,却因恰好没有穿过要害,失血有限。所以江小蛮虽然痛得掩口,却始终还能留存一丝清明。
有靴底踏过草木的声音,她静静地仰躺在坑底。
头顶乌云愈厚,整个天际都浓黑沉重。就这么会儿功夫,除了西天边些微的光亮,整个天际已经全部黑透了。
看不见一丝星月,山风卷起落叶乱舞,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宫禁中与贵妃生气,转眼,竟就这般血肉模糊地躺在坑底。
这么躺了下来,江小蛮整个人都蒙了。远处传来不知名兽类呜咽的回响,有一瞬间,极度的恐惧和陌生,让她甚至想出声,对着那些恶人求救。
她活了十四载,也晓得自己被贵妃护佑一路。这一生,还从未见过真正嗜血的恶徒。
强压着眼底的泪花,江小蛮撑着神志,逼着自己凝神屏息地忍痛静躺着。
坑洞上,有雨丝数点滴落,一个相貌俊秀高大的胡人,勾唇瞥了眼人落下去的方向。他故作懊恼地将弯刀朝肩上一扛,下了命令:“变天了,这个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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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菖都内外下了泼天的大雨,已经将数条外延官路都淹没了。
一条惊雷晃过半边天际,中宵刚过,瑶华宫里的贵妃娘娘许惜莲猛地从塌上惊醒。说不清的一股子心悸,她急忙唤来女官画偃:“方才本宫作了个噩梦,派人去驿所瞧瞧吧。”
寺人连夜去了驿所,可今日江小蛮走前,特意嘱托过韶光姑姑,只说自个儿要去观中修行二十日,及笄前好生同师友们告个别。
是以,寺人很快便将郡王安好的消息带回了宫中。
然而四十里外,无名坑底,江小蛮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在漆黑无际的莽山上,她被抛弃在这么一个坑洞里,意识始终清明无碍,听着瓢泼大雨,重复无望地一层层泼洒在自己身上。
伤口的血流的不多,只是疼起来要命。尤其是被雨水杂草泡着,简直是酷刑一般。
那些恶人走后,她便强打精神,爬起来想要自救。
可是兽夹委实太紧,她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忍着伤口摩擦的剧痛,扳了三次,也只在其中一次,从血肉中扳开了半寸的距离。
而后兽夹‘匡’得巨响合拢,震得血肉磨碎,将她震晕过去,却在二刻后,又生生痛醒了过来。
江小蛮也素来不是京中那些大门不出的闺秀,她能跳会跑,虽然没正经学过功夫,山林间野的多了,体质骨骼却绝不算差的。
可她拖着伤腿,试了无数次,却也最多是爬到一半处,便重重滚落到底。
丑正时分,山林里到了最寂静沉默的时候。万籁皆蛰,唯有淅沥的雨水,仍旧无遮无挡地打在她身上。
寒意让江小蛮瑟缩着靠在岩壁边,她的体力已经消失殆尽,连带着左腿污血肆意,却渐渐麻木了痛觉。
这一刻,她忽然想着一个地方——瑶华宫的净池。
暖意融融,水汽氤氲。
抽噎声开始蔓延,慢慢地变成绝望的大哭。她已经后悔起来,几个时辰前,没有叫住那帮恶人。
也许,亮出身份周旋转圜,总还有一线生机。
“好疼……呜……”
七年前,先皇后归去的时候,她才这般哭过。多少年来,江小蛮虽然被贬宫外,却从未受过丝毫委屈,连落泪的机会都不太有的。
正在绝望瑟缩之际,天边乍起惊雷,掠过一个如鬼魅般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坑顶上方。
江小蛮才要惊叫,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安抚急切地喊:“我将藤条抛下来,你缠在身上,好了便出声。”
是他!江小蛮顿时睁大迷蒙的眼睛,随即便看见一根拇指粗细的藤蔓,垂落到身侧。
劫后余生的惊悸让她说不出话,连着好几次,都没能将藤条缠紧在腰侧。
雨还在下,道岳听他迟迟没有说好,便迟疑着想要绑了藤蔓自己下去。左右寻了半日,刚要将藤蔓固定在树根上,坑底便传来:“我好了,法师。”
语音极其微弱,听着似要被这林间雨落冲散似的。
僧人连忙拉了两下,察觉到另一头的重量后,当下再不犹豫,双臂运力,顷刻间便将底下的人拉了上来。
借着一线月光望见那双深刻眼眸时,江小蛮顿时卸了全身的力气,毫无保留地摔进了他怀里。
佛言百千弹指汇一刹那,就在方才那一弹指对望间,她好像便在他眼底看见了,浩瀚山河,宇宙星辰。
“多谢法师相救……”
两具遍湿的身体触碰,道岳便明显觉出怀中人的冰冷。他长眉微不可查得一蹙,随即压下心底的慌乱愧疚,沉声嘱了句:“别说了,你伤的很重。”
又是数条惊雷掠过,才散了一线的墨黑天空,马上又被厚云积蔽,雨势再大,像老天刻意为难般,倾泻而下。
当初莲贵妃安排人送年幼的江小蛮来莽山,便是看中了此山地势上的安然。
国朝百余年,名山大川,常有旅人仙修遗骸。唯独这莽山,虽是林深树密,却鲜有峭壁陡坡。
泼天雨幕,几乎浇透僧人的眉眼,脚下泥泞的山路也始终走不出去。
因两人身量上颇大的差异,又恐将人背在身后察觉不了伤情,道岳便将人半抱半拢,像是抱孩子般,将人揣抱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