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商陆一旦灵感来时,便会夙兴夜寐披星戴月,但一个月就拿出初稿,着实惊人。应隐恭喜了他,又道:“我也不准备演。”
商陆蹙眉:“我是认真的,不是赌气。”
应隐:“我也是认真的,不是赌气。”
柯屿:“……”
商陆指间玩着电容笔:“这部片,不适合你的表演方式和目前的状态。不管是为了你,还是我大哥,我都不能冒险用你。”
应隐抿起唇,笑了起来:“我也没有打算演你这部片,或者说,目前暂时没有接任何新片的打算。”
应隐一直是圈内劳模,有好几年都是无缝进组。听到她说没别的打算,柯屿倒真有些意外。
“是不是离开辰野,资源跟不上?”
“不是,片子还是挺多的,”应隐交握着双手,很随意地垂着脸笑一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对了……”
她自自然然地岔开话题:“早上电话里问你的姑婆,你真的不知道么?”
她有模糊的直觉。直觉到姑婆身上的某种悲剧,商邵不说,所以她无从知晓。但是,那悲剧似乎是和商邵相连的。他和姑婆相对坐着,白云涌过屋角,某种命运像那云影摊平,将他们静默地笼住。
她想知道,临走时的那一捻蓝花楹,那一句“你不后悔”,到底是什么。
“我帮你打听了。”商陆点点手指,显然也有些困惑:“是一个很远的长辈,她丈夫在某一年自杀了,所以她已经很久没出来走动。”
“自杀”两个字,像手指捻动琴弦,扬起呛人的灰。应隐咳嗽起来,弯下腰,手指青白地扣着茶台。
难怪姑婆过着那样的生活,不点灯,或只点一盏灯。因为人死如灯灭,她生命里的灯已经没有了,她自己的灯,便也只有一豆,摇晃在海边的晴朗或风雨中。
她说的哑谜般的蓝花楹,应隐那时不懂,现在也霎时懂了。
“我不后悔。”
不悔花曾开过这一遭。纵使它花期那么短,荼靡得那么快,花败以后,光景年岁都会那么平凡枯燥。
可是……商邵为什么要带她去见姑婆?
应隐咳嗽一阵,接过柯屿递给他的水,饮了两口,脸色已很平缓,让人瞧不出端倪。
“你刚刚说,你不让我接你的罗生门,是为了我和他着想。”她歪过脸,轻轻巧巧地问:“什么意思呀?”
商陆的目光和商邵截然不同。商邵的晦深如雾,让人捉摸不透,商陆的却很锐利、直接,所有的审视、探究,都如同阳光直射,让人躲闪不了。
“你想套我话,演技还嫩了点。”
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就他说了让人信服。应隐指尖玩着茶盏,释然一笑:“好吧。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聊过什么。”
商陆却不理这茬,毫不迂回地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带你去拜访一个不熟的长辈。”
他已经懂了。
应隐心尖一颤,迟迟没抬头。
商陆平静地问:“我可以说吗?”
在场的第三人只有柯屿,他是在征询应隐的意见,是否可以让柯屿知晓这件事。
应隐静了片刻,点一点头。
“你已经自杀过了。”
在柯屿震惊的目光中,她承认:“是。”
“因为演戏,或者说那部片,催化了你情绪里的东西。”
应隐认命地“嗯”了一声,转向柯屿:“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但是……”
柯屿攥紧了茶巾,默了半晌,粤语说:“傻女。”
商陆的沉默比他更久远。他没想到。他只是看出了应隐表演方式的危险性,却没想过,那种危险已经在商邵的生命里,深刻地发生过。
“难怪他那时候会跟我说,他准备好了。”他自嘲地勾起唇角一笑,“我还没听懂。”
“什么……准备好了?”应隐艰难地问。
商陆看向她迷茫、不安又澄净的双眼:“当时在栗山片场,我说,电影不是一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你的表演方式已经被塑形,很难更改,很多角色对你来说是危险的,但显然,你有这方面的追求和野心。我说,在戏和现实间游离恍惚,是危险的。有时候生死就是一瞬间的恍惚,而外人很难看透。你经历过,你应该懂。我还说,我不能预设一个人类,是永远理智的、清醒的,离开危险的唯一方式,是不要靠近。我最后说,别人和他,都不能为你做决定,这些事要你自己来选择。演,还是命。”
商陆静静地说完,宽大的掌心几乎要把杯盏捏碎:“他说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好什么准备?他从未劝过她息影,以“为她好”的字眼。他做好了托住她的准备,也做好了她飞走的准备。
姑婆的命运就在他眼前,他实实在在地看过了那些枯萎的图景,可是,他知晓、欣然走向,并且,不后悔。
顶级的演员,都拥有顶级的理解力。拿到手的是剧本,只有一行行对白,但看到他们心里的是人生。应隐怎么会不懂?可是,原本是很沉重的话题,她却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像是要沁出眼泪了,连忙将脸抬起,掌尖在眼睛旁扇风:“哎呀不能哭。”
商陆服了她:“没人会笑你。”
“什么呀,我太容易掉眼泪,他会伤心的。”
商陆:“……”
应隐止着眼泪,但脸上笑容却很孩子气。过了一会,她把纸巾从眼底拿下,明亮大方情真意切地地:“谢谢你,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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