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山点了点头:“无须多礼。”
季浔抬头望着自家侯爷:此时乌云渐散,月光亮堂堂洒进屋子,盈满了杨青山的眼。那人的眼神一直都是极富力量的,而如今这力量宛如被冰封在寒潭之下,喷薄欲出。他穿着新式的海军服,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可没由来的,季浔却仿佛看见了古时峨冠博带的士大夫,华服加身,脊背挺得笔直,高台上抚琴吹笛,一举一动间皆是端正如玉,就连愠怒里也带着翩翩然。
自识得杨青山起,季浔便常常在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人间风月如尘土,他生于泥潭陷于囹圄,半生磋磨下来,身上的硬朗英气与谦谦做派却从未减损分毫,不愧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北安侯,大兴立国伊始便驻扎北平守一方安稳的杨侯爷。
季浔早年间出身行伍,多年摸爬滚打下来,如今也是极为冷静敏锐的。只要他想,自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亦可扮猪吃老虎,大隐隐于市。可如今他不想,因着机缘巧合,他识得了当年的北安侯,侯爷的抱负心胸让他忽而发觉光阴虽短,人世往来间却有大义。于是并肩而行,殊途同归,一路至今。
“在想什么?”见季浔久久未出声,杨青山便问道。
“侯爷大概也听说了,”季浔回过神来,赶忙收回目光低声道:“从西洋回来的一批学生前些时候都给了官职。”
“不光是那些学生吧?”杨青山应道:“你们乾安舰的何二副不也升任为帮带了吗?”
这是杨青山第一次跟季浔提起何立,不免让对方吓了一跳。季浔有些愕然:“是,同那些留学生一同提拔的。”
杨青山点了点头:“如今北洋水师的官制差不多都定下了,虽说程轩与林彦宁还只是大副,被提拔为总兵也是迟早的事。”他忽而抬起头:“对了,杜彦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杜老板原是上海的商户,自打宏光十一年起便去了江宁府一带,如今家资势力虽比不上当初全盛时的何老爷,但好在攀上了朝廷的官,主管江南制造局,在江宁府也算是一枝独秀。”季浔应道。
“我要的不是这些。”杨青山接着问:“杜彦与我并无牵扯,先前他来买我的书,实则是卖了我一个大人情,于他并无半分益处。”他望向季浔:“我想知道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季浔摇了摇头:“小人无能,没能查出其中因果。”
杨青山沉默了:他先前对杜彦也曾有所耳闻,那人年龄不大,是个精明无比的生意人,若说杜老板能为全无利益的事出力,杨青山无论如何是不信的。
“罢了,日后再慢慢探查,必得查个明白。”杨青山心里笃定得很,杜彦一定从什么人那里得了好处,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是出于何种缘由来帮他,抑或是害他。不过杜彦肯用他的书,于他而言终归是好事。
“你先回去吧,”杨青山叹了口气:“记得嘱咐好,在舰队里一切行事皆以小心为上。”
“是。”季浔俯身作揖。
“你记着,不光是陆上疆域,海洋,也是咱们大兴国土的一部分。”这话一出口,杨青山忽而想起了当年郑应坤临终前与他说的话。一辈子奔波劳碌,那老将军百战之身,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他有些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而后才接着说道:“寸土不可失。”
季浔一愣,赶忙应了下来:“是。”
见季浔仍站在原地,杨青山便问了一句:“还有旁的事吗?”
季浔望向他:“小人确有一事想请示侯爷。”
杨青山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方才侯爷提到何帮带,想来对他也是有所耳闻,”季浔试探地问道:“小人觉得这人倒是可靠,咱们是否要争取一下?”
杨青山没想到季浔会有这般意图,猛然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垂下眼睑,竭力隐忍着慌乱,本能地说了一句:“不可。”
季浔觉得有些奇怪:他还未曾细细阐述便被否决,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但他也只是恭恭敬敬地作了揖:“是,小人知道了。”
宏光十五年初冬,威海卫。
“前些日子朝廷的命令下来,提拔了程轩和林彦宁为管带总兵,”这天黄昏时分,何立约了季浔一同登山,刘公岛上的小山包虽不算高,但胜在周遭皆是湛蓝的海,于是放眼望去,再没有比这更宽阔的地方。季浔低声问道:“如此看来,朝廷对咱们的重视大抵并无减退。”
何立冷哼一声:“这话你自己说得可有底气?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咱这儿的光景哪里比得上从前了?”
“我还正想问呢,究竟怎么回事啊?”季浔快走几步爬到山顶,望着不远处的海面:“咱们北洋水师今年的经费与去年相比竟然少了这么多。”
“这有什么稀奇的?”何立走到在他身边:“如今卫崇做户部尚书,水师又被中堂大人握在手里,权势相争,那老顽固能给咱们一点吃饭的银两就不错了,想指望他?”他冷哼一声:“做梦呢吧。”
“小点声!”季浔赶忙四下张望着,确定没人后又瞪了何立一眼:“咱们叶管带可是卫尚书的亲戚,兴国舰如今的卫帮带又是他嫡亲的儿子,你还是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