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抢修之后,乾安与辰国两舰皆恢复了战力,何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抬眼望着不远处,正对上卫哲的视线。
何立细细望去,只见卫哲的军帽已不知何处去了,头发散乱着,脸上满是灰尘,海军服也已破败不堪,浑身的狼狈丝毫不比自己少。
何立知道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可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无数坚毅全部融进了彼此的眼神里,片刻过后便一同回了战场。
海上硝烟渐散,辰国舰代替宗安号升起了指挥旗,发出了各舰收兵的信号。也是直到这时何立才发觉他们原来仅仅在海上奋战了一下午,收兵时天都没黑。
这一下午如同片刻刹那而过,又像千百年望不到尽头。
望着千疮百孔的战舰逐渐退后,何立长出了一口气。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就在这天临近傍晚,他们北洋水师又失去了一艘舰艇与上百名官兵。
“你说什么?”旅顺港的海军基地里,何立瞪着前来通报的水兵,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再也感知不到浑身的疲惫,满心只觉得自己并未听真切,于是急不可耐地一遍遍问着:“你再说清楚些。”
水兵本就惊惧交加,何立的问话又这般咄咄逼人,于是更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水兵迟疑了许久,在何立的逼问下最终磕磕巴巴地应道:“坤安舰,坤安舰沉没了,李管带与大副二副都没了,只回来了几个水兵。”
何立跌坐回椅子上,脑海中空白一片。后来有幸存的水兵与他说李管带当时并非溺水身亡,而是在舰上时被炮弹击中了后脑。
何立谁都不想理会,这天夜里独自带上酒壶去了负责维修的船坞。他坐在船坞的角落,望着工匠们奋力修理千疮百孔的舰艇,只觉得自己心里好似也被炮弹穿打了无数个血窟窿,被尖刀剜去了一块块血肉。
他倒了一些酒水在地上以作祭奠,而后把剩下的酒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他想着上学的时候丁斯闻与李伯玄的模样,那时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觉得有些不真切。
这天晚上何立或许醉过,又或许没醉。他在船坞一直待到天亮,后半夜喝尽了酒,清醒些许后便去帮着工匠们一同修理战舰。
此番大兴与日本国皆是损失惨重,何立细细回想着,只觉得大兴这边吃的亏更大一些。他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眼前浮现出了下午海战时的场景:当时大兴水师采用的是较为传统的战术,虽不能说错,可也必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然而打仗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日本国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战舰分了两队,其中二队速度尤快,这为他们赢得了不少战机。
清晨的霞光洒向海面,一夜没睡何立却也不觉得困倦,他眯起眼,忽而想到了五百多年前驰骋沙场的那位以快著称的大将军。崔翊程那时做了许久的正先锋,战场上无往而不利,一身孤勇入千军万马之中,就连大俞最好的将领也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们又为何能赢?只是因着战术吗?
何立垂下头,想起了先前的梦境。他这才明白原来所谓三军相合上下同欲其实并不单是对杨青山革新之事的劝诫,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何立回了住处,把所思所想写成了文书,悉数交给了程轩。他不知道邓提督会如何向朝廷汇报这场惨烈的战事,也不知道陆中堂与西太后究竟会做何种抉择,他只是与饱受战火摧残的战舰和同袍们一同待在旅顺港,白天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夜里或者避开其余将领跑去帮忙修整舰艇,或者独自带上一壶酒坐到船坞的角落,在星月晨曦的照耀下思忖前路。
何立对战舰的修理只是稍懂一些常用的方面,算不上精通,然而这回各个舰艇皆是伤得厉害,故而他能帮的也大多是一些体力活,有时甚至会帮倒忙。船坞的工匠们委婉地提醒了他许多次,最终忍无可忍,哭笑不得地把何管带请去了一旁。
临阵脱逃的冯乾被军法处置掉了脑袋,朝廷论功行赏,包括何立在内的许多人都得了赏赐。何立看着封赏的诏书,只觉得心底愈发沉重。
“何管带,你怎么还是喜欢在外边喝闷酒啊?秋日夜里凉,当心冻着。”这天晚上何立照常在船坞坐着,忽而听得无比熟悉的声音,他错愕地回过头去,只见季浔正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望着他。何立以为自己喝醉了出现幻觉,赶忙晃了晃头,对方却忽而走近了些许,笑着打趣道:“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
“你别这么看着我,还有惊喜呢。”见何立满目讶异,季浔无奈地笑着,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看是谁来了。”
何立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杨青山正站在那里与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的邓润成说话。他怔怔地望着,此时微风渐起乌云渐散,明晃晃的月光洒至人间,在夜色里如精灵般轻巧地穿梭着,最终落在那人的肩头与发梢,好似初冬时分飘然纷飞的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