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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炮和建露台,”米凯喘息不已,“真有你的,楚斯,真有你的。”

楚斯觉得米凯的称赞让他恢复了正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像是回到了过去。不对,不是几乎,他们的确回到了过去。

“你知道吗,”楚斯呼噜笑说,“有些事就是得自己来才行,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说得没错,”米凯说,伸出手臂抱住楚斯肩膀,双脚踏了踏露台,“可是楚斯,这些水泥对一个人来说很多呢。”

没错,楚斯心想,感觉欢笑的泡泡不断从胸腔里冒出来。这些水泥对一个人来说很多。

“那台游戏机你拿来的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才对。”欧雷克说。

“对,”哈利说,倚着门框,“这样你就可以磨炼俄罗斯方块的技术。”

“你把枪放回来的时候应该把弹匣也拿出来才对。”

“也许吧。”哈利尽量不去看那把敖德萨手枪。那把枪半指地面、半指着他。

欧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犯了不少错误。”

哈利点了点头。

欧雷克在炉台边站了起来:“但我不只犯下错误对不对?”

“没错,你也做了很多正确的事。”

“比如说?”

哈利耸了耸肩:“比如说你声称你朝凶手拿枪的那只手撞过去,还说凶手戴了全罩式头套,一句话也没说,只比手势,让我自己归纳出明显的结论: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皮肤上有火药残留,而凶手一句话也没说是因为他怕你认出他的声音,因此他一定跟毒品交易或警方有关联。我猜你会想到全罩式头套是因为跟你一起去摩托帮俱乐部的那个警察有一顶这种头套。在你的说辞中,你同时提到凶手和隔壁的办公室,因为那间办公室空荡荡的,而且门开着,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那里从河边进出。你给我所有的暗示,让我自己去建构出可信的解释,说明为什么你没有杀害古斯托。你知道我的头脑会做出这个解释,因为我们的头脑总是很愿意被感情牵着走,总是很愿意去找出安慰心灵的答案。”

欧雷克缓缓点头:“但现在你已经归纳出其他的答案,正确的答案。”

“除了一个答案,”哈利说,“为什么?”

欧雷克没有回答。哈利举起右手,同时慢慢地把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和打火机。

“为什么,欧雷克?”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过这件事,觉得一切都跟伊莲娜有关。可能是出于嫉妒,或是你知道古斯托把伊莲娜卖给了某人。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伊莲娜的下落,在他告诉你之前你不可能下手杀他,所以一定有其他因素,这个因素跟爱一个女人同样强烈,因为你不是天生就爱杀人,是不是?”

“你说呢?”

“你一定是受到典型动机的驱使,这动机会让一个人、一个好人做出可怕的行为,我自己也是这样。这整个调查工作从头到尾都在绕圈子,毫无进展可言,我又回到了原点,面对的是一场爱恋,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种。”

“你又知道什么了?”

“因为我也爱过这种女人,或者说这种女人的姐姐好了,她在夜里美得不可方物,可是第二天早上你醒来,她就变得丑陋不堪。”哈利点燃一根黑色香烟,金色滤嘴印有俄罗斯帝国的双头鹰国徽图案。“但入夜后你就什么都忘了,再度坠入爱河。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爱,甚至连伊莲娜都比不上。我有没有说错?”

哈利吸了口烟,看着欧雷克。

“你要我说什么?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亲耳听见自己说的话,听听它有多么病态、多么没意义。”

“什么?有人要偷你的货所以你对他开枪叫病态?那些货可是我费尽心力才存下来的。”

“你听听你说的这番话有多老套?”

“那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我因为抗拒不了诱惑所以失去了世界上最棒的女人,而你杀了你最好的朋友,欧雷克。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为什么?”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我手上有枪哦。”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欧雷克咧嘴而笑:“古斯托。这有什么……”

“再说一次。”

欧雷克侧过了头,看着哈利:“古斯托。”

“再说一次!”哈利吼道。

“古斯托!”欧雷克吼了回去。

“再说一……”

“古斯托!”欧雷克深深吸了口气,“古斯托!古斯托……”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古斯托!”声音从他的齿缝间迸出来,“古斯托,古斯……”他发出呜咽声,“……托。”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滑了出来。他低声说:“古斯托,古斯托·韩森……”

哈利踏上一步,但欧雷克举起手枪。

“你还年轻,欧雷克,你还能改变。”

“那你呢,哈利?你能改变吗?”

“我希望我能,欧雷克。我希望我曾有所改变,这样就能好好照顾你们,但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就只能是这样了。”

“‘这样’指的是什么?酒鬼?还是叛徒?”

“警察。”

欧雷克放声大笑:“是吗?警察?不是某种人或什么的?”

“警察的成分居多。”

“警察的成分居多,”欧雷克复述,点了点头,“这句话是不是很老套?”

“老套而且乏味,”哈利说,拿着抽了一半的烟,用非难的眼神看着它,仿佛它没发挥香烟的功用,“这表示我没有选择,欧雷克。”

“选择?”

“我必须让你接受制裁。”

“你已经离开警界了,哈利。你身上没有枪,没人知道你查出了真相,也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不想想我妈、想想我啊!就这么一次,想想我们,想想我们一家三口。”欧雷克泪眼盈眶,尖锐话声中带有一种铿锵的绝望,“为什么你不能就这样离开?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这一切都忘了,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希望我做得到,”哈利说,“可是你把我逼到了死角。既然我知道了事发经过,就只好把你挡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拿起手枪?”

哈利耸了耸肩:“我不能逮捕你,你得去自首,这场比赛你得自己下场才行。”

“自首?为什么我要去自首?我才刚被放出来啊!”

“如果我逮捕你,我会同时失去你和你妈。没有你们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你懂吗,欧雷克?我是一只被锁在家门外的老鼠,要进家门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通过你。”

“那就放过我啊!我们忘记整件事,重新开始啊!”

哈利摇了摇头:“你预谋杀人,欧雷克,我办不到。枪在你手上,有决定权的是你。你得替我们一家三口着想。我们可以去找汉斯帮忙,他可以想办法帮你减少刑期。”

“可是刑期还是会长得让我失去伊莲娜,没有人可以等那么久。”

“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也许你早就失去她了。”

“你骗人!你老是骗人!”哈利看着欧雷克眨着眼,泪珠滚落,“如果我不自首呢?你要怎样?”

“那我就得当场逮捕你。”

欧雷克的双唇之间冒出一声呻吟,那声音介于倒抽一口气和不可置信的笑声之间。

“你疯了,哈利。”

“我就是这种人,欧雷克。我会做我该做的事,你也应该做你该做的事。”

“应该?妈的,这两个字你说起来就好像诅咒一样。”

“可能吧。”

“胡说!”

“那就打破诅咒,欧雷克。你并不是真的想再杀人吧?”

“出去!”欧雷克高声吼道,手枪在他手中颤动,“滚出去!你已经不在警界了!”

“没错,”哈利说,“但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把黑香烟放在唇间,闭紧双唇,深深吸了口烟,闭上眼睛。在这两秒间,他看起来像是在品尝那根烟的滋味。接着他张开嘴巴,把烟呼出肺脏:“我是警察。”他把烟丢在面前地上踩熄,抬起头,朝欧雷克走去。欧雷克长得几乎跟他一样高。哈利的目光穿过举起的手枪,直视欧雷克的双眼,看见他举起手枪。哈利已经知道结果,他已经成了障碍,欧雷克已经别无选择。他们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中的两个未知数,又像是运行在碰撞轨道上的两个天体。这回合俄罗斯方块只有一个人会赢,只有一个人会赢。哈利希望事后欧雷克能够精明地把枪处理掉,搭上飞往曼谷的班机,所有的事一个字也不透露给萝凯知道,而且半夜不会在充满昔日鬼魂的房间里尖叫着醒来,并建立起一种值得去过的生活。因为他自己的人生并非如此,也即将结束。他做好心理准备,继续往前走,感觉着身体的重量,看见黑魆魆的枪口越来越大。那个秋日,欧雷克十岁,风吹乱他的头发,萝凯,哈利,橘色树叶,他们看着口袋相机的镜头,等待定时器发出咔嗒一声。那张相片是证据,证明他们曾经到达幸福的巅峰。欧雷克的食指指节泛白,扣住扳机。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其实哈利根本没时间赶上那班飞机,其实那班飞机根本不存在,香港这个目的地也不存在。未来那个理想人生只存在于幻想中,那是个他们都没有条件去过的人生。哈利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悲伤。敖德萨手枪的连发功能启动,发出短促的火药爆炸声,听起来像是只击发一枚子弹。窗户随之震动。他感觉两发子弹击中胸膛所产生的物理压力。后坐力使得枪管往上弹。第三发子弹击中他的头部。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坠入黑暗,让黑暗将他吞没,把他卷到冰凉无痛的虚空之中。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心想。这是哈利最后的念头。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自由了。

教堂钟声敲完十下,静了下来。警笛声逐渐靠近,又慢慢消逝在远处。这一刻,幼鼠的叫声显得异常清晰,除此之外还有个微弱的心跳声。今年夏天这里躺着一具更年轻的人类尸体,鲜血流到这间厨房的地板上。但那时候是夏天,幼鼠还没出生,尸体也没挡住通往鼠窝的路。

母鼠再度啮咬皮鞋。

它又舔了舔金属,尝起来有咸味,突出于人类右手的两根手指之间。

它爬上西装外套,嗅到汗水、鲜血和食物的气味。有太多种食物的气味了,这件亚麻材质的外套一定进过垃圾桶。

又来了,没有完全洗净、异常强烈的烟味分子钻入它的鼻孔。

它奔上手臂,越过肩膀,在脖子周围的沾血绷带上停了下来,又快步跑到胸口。西装外套下的两个圆孔依然散发出强烈的气味。那是硫黄味和火药味。一个圆孔在心脏右边,心脏仍在跳动。它继续爬到额头,舔了舔从金发之间流出的一道鲜血。鲜血往下流到嘴唇、鼻孔、眼皮。脸颊上有一道疤。母鼠再度停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通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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