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镇之事后,六宫安宁了一阵子,但八月初小公主夭亡的事还是让宫内震惊,有人可怜德妃失去女儿,可也不乏对此幸灾乐祸。她们嫉妒乌雅氏,又苦于无法伤害她什么,便只有期盼她命运多舛,来缓解心内的嫉恨折磨。
那之后六宫才被允许来探视德妃,但往往来者都被环春以娘娘伤心过度身体虚弱为由挡驾,仅荣妃几人见了她一面,虽然人不比她们想象的看起来憔悴,但岚琪脸上不需要伪装的悲伤,还是叫人唏嘘。荣妃、端嫔都是失去过孩子的,更能体会她此刻的悲痛,不说什么空话,只让她保重身体要紧。
数日后,小公主的丧仪照规矩办了,众人本以为皇帝偏心德妃,会给这个女儿一些哀荣,但如同其他夭折的孩子一样,只是简单地照规矩发送安葬,没有追封什么,更不会记入族谱玉牒。于是话又反过来说,说皇帝还是偏心德妃,不想做得太扎眼,让她树敌。
这些话或多或少传进永和宫,岚琪只是一笑了之,那日对玄烨说的一番道理,自己更要身体力行。而转眼近两个月,她的身体已经养得极好,实则从胎儿分娩那一刻起,她就再不似孕中那般孱弱,之后的日子只因悲伤过度才看似虚弱,情绪一旦稳定后,身体日渐好转,孕前的衣裳都合体了,不多胖一些也不消瘦,让环春她们好不安慰。
时近中秋,今秋因各种事宜宫内不大肆操办宴席,但中秋那日宫里还是不免送往迎来地热闹,她便提前几日梳妆打扮,要去给她心心念念的太皇太后请安。可众人簇拥着她,领着六阿哥正要出门时,永和宫却另有客人到,门前太监跑进来通禀:“主子,储秀宫的佟嫔娘娘到了。”
环春问:“佟嫔娘娘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吗?”
小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主子见不见?若是不见,奴才这就去打发了。”
岚琪知道魇镇的事与佟嫔无关,她是生生被这件事拖累的,听说皇贵妃也狠狠责备了她。她觉得终归是因为自己一句话,虽然是皇帝选了她来布局,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太过无情,便吩咐环春准备茶水,又退回殿内等佟嫔进来。
数月不见,进来的人乍一见更加瘦小,这段日子一定是把她吓坏了,此刻恭恭敬敬地行礼,岚琪便让她坐下,反是自己关切地问:“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身体不好吗?”
佟嫔未语便眼眶湿润,似努力定了定心说:“嫔妾一个人在储秀宫,夜里总是做噩梦,白天也没什么胃口,多谢德妃娘娘关心,并没有生病。一直想来见您,但皇上让嫔妾避嫌不能出门,今日才下了旨意,说是要中秋了,允许嫔妾出来走走。”
“没有生病就好。”岚琪温和地笑着,“恐怕是苦夏,布贵人也这样,入秋前总要瘦一圈。现在天气凉快,脾胃也打开了,好好吃饭补回来。”
佟嫔却凄楚地望着她,哽咽着问:“娘娘不怪嫔妾吗?”
“怪你?怪你什么?”岚琪明知故问,丝毫不表露在脸上。
佟嫔道:“皇贵妃娘娘让嫔妾来向您道歉,虽然魇镇之事的的确确不是嫔妾所为,可嫔妾没有管束好储秀宫,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伤害了四阿哥,嫔妾到底难辞其咎。”
岚琪且笑:“鬼神之说不能信,妹妹不要有心魔才好。至于四阿哥。”她认真地看着佟嫔说,“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妹妹若真心有愧疚,对皇贵妃娘娘说便是了,做什么要来与本宫说?”
佟嫔显然没听明白,滞了滞说:“就是皇贵妃娘娘让嫔妾来……”
岚琪打断她说:“下回妹妹就对皇贵妃娘娘说,‘四阿哥是您的儿子,做什么去给德妃交代?’”
“德妃娘娘?”佟嫔心智尚浅,仍旧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正好宫女奉来茶点,岚琪朝环春使了眼色,环春端茶到佟嫔面前,笑着说:“娘娘恕奴婢多嘴,娘娘进宫时日短不知道也是有的,但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宫里人都知道,您往后也这样记着就好了,错不了。”
“嫔……嫔妾记下了。”佟嫔可能还没转过弯来,但见德妃温柔大方,看着心里很舒服自在,好像卸下了包袱似的,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皇上也信妹妹不是这样歹毒之人,才会细细追查,不然早就定罪了不是?既然皇上信,我就更相信,皇上会给你一个公道。”岚琪这样说着,又看看外头天色,笑道,“你瞧我一身出门的衣裳,正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妹妹今日来得不巧,下回我做东再请妹妹来,或者我领胤祚去储秀宫玩耍,听说妹妹屋子里有许多精巧的西洋物件,正好叫我们六阿哥开开眼界。”
佟嫔很高兴,忙不迭地答应,知道岚琪要出门,立刻就行礼告辞。环春唤人来收拾茶具,又给岚琪整理几下衣裳,一边笑着说:“佟嫔娘娘的性子,和皇贵妃天差地别。”
岚琪却嘀咕一句:“她若是真性情,就是福气,不然的话……算了,与我什么相干。”
之后一乘软轿将德妃送至慈宁宫,这边不知道她突然会来,门前太监欢喜地要去通报,岚琪却有玩心说:“我偷偷进去,让太皇太后惊喜一下可好?”
众人自然答应,簇拥着德妃到了内殿外头,担心动静太大,岚琪让环春她们都留在门外,自己踩着花盆底子悄悄地进来,正要往里头走,却听太皇太后在说:“果然是惠妃?她竟还生得那么歹毒的心肠,我以为她唯利是图,把八阿哥给了她本想填满她的欲望,原来她的欲望岂止是一条沟,简直是深渊是无底洞,要怎么才填得满?”
苏麻喇嬷嬷则劝着:“主子别动气,奴婢看惠妃是未必信这魇镇之说的,她若是真想害德妃娘娘,做什么冒险放去咸福宫?奴婢觉得,她想对付的人,兴许是温贵妃才对。”
太皇太后恨道:“可岚琪还是失去了孩子,难道不是她下咒的?这样的女人,不能留了。”
岚琪听见这句,心头一惊,往后退了几步踩响脚步声,便听苏麻喇嬷嬷呵斥:“谁在外头?”
苏麻喇嬷嬷出来看,乍见是岚琪,面上恼怒之色立时消散,不由分说便拉手带她进去,欢喜地说着:“主子瞧瞧,谁来了?”
太皇太后本不高兴,可看到岚琪,不悦的心情散了大半,拢到身边上上下下地看,又摸摸胳膊看是不是瘦了,心疼地说:“好孩子,你受苦了。”
从慈宁宫搬回去后,岚琪便再没见过太皇太后,阔别数月,岚琪直觉得太皇太后又老了,她鬓边已几乎难见青丝,苍苍白发如霜染一般,但依旧眉目有神,气质雍容,叫她见了就不由得想一心一意躲在她的羽翼庇护之下。
“别害怕,你还那么年轻,你瞧瞧荣妃,现在身子骨也好好的。”太皇太后原是微微笑着的,可越来越紧地捏了岚琪的手,眼眸也渐渐泛红,难掩悲伤地说,“听苏麻喇讲,是个极漂亮的女娃娃。”
勾起失女之痛,岚琪心中酸涩难耐,颔首称是后,立刻又努力笑起来,哄着老人家说:“太医说臣妾养得很好,月子里的女人犹如重生一次,臣妾这一次养得好,入冬都不怕咳喘了。”
“那就好,你身体好了,我才能安心把玄烨交给你。”太皇太后轻轻抚摸岚琪的面颊,“好好保养,趁我还能看得见,多给我生几个重孙女。”
岚琪赧然一笑,忽而想起方才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的话,心里不禁发颤,也不愿装作没听见,坦率地问太皇太后:“臣妾方才是无意中听见您和嬷嬷说话,难道已经查出来,往咸福宫里放布偶的是惠妃娘娘?”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苏麻喇嬷嬷则在边上说:“主子莫怪娘娘,娘娘怎么知道闯进来,奴婢会和您说这些?”
“我怪她做什么,只是提起惠妃,心里就烦了。”太皇太后恨道,“偏偏这样一个人,玄烨不肯除掉她,这种东西,留着做什么?”
岚琪听着,像是皇帝的主意不治惠妃的罪,也就是玄烨已晓得了这件事,便听苏麻喇嬷嬷说:“咸福宫里秘密抓了几个宫女太监审问,严刑逼供都问不出什么,只有一个人说似乎曾经见到惠妃身边的人进出,可那话说得模棱两可根本不能做供词。倒是惠妃身边宝云几人送来话,说储秀宫一事后,惠妃精神一直不大好,那日大阿哥跑去问她魇镇的事,惠妃还发了脾气,虽然咱们可以以此推测惠妃的行径,可这一切都不能作为证据指控惠妃娘娘。皇上便说,暂留长春宫的性命,让太皇太后不要再追究。”
原来如此,不过岚琪也明白,苏麻喇嬷嬷说的这些虽然有道理,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拿人,但皇帝若有心除掉惠妃,证据又算什么,他若无心要她的性命,即便有证据,也不会定罪。再深的道理岚琪不懂,她只晓得玄烨留着惠妃,绝不会是因为喜欢她,那留着便是利用,一个被丈夫利用的女人,活着也是悲哀。
“娘娘要小心惠妃娘娘,您从前和她不亲不疏的关系就最好了。”苏麻喇嬷嬷提醒岚琪,太皇太后亦如此叮嘱:“那样的人,不必有什么往来,面上客客气气的就好。”
之后便不再说这些话,岚琪说要继续伺候太皇太后起居饮食,老人家本不答应,拗不过她撒娇痴缠,终究还是应允了。太皇太后这些年早就习惯一切的事让岚琪经手,有她陪着,吃饭都觉得香,今天正高兴,偏偏玄烨知道岚琪在这里,献殷勤地派人来提醒她悠着点别累着,直叫老祖母哭笑不得。
自然太皇太后不会让岚琪太辛苦,早早就打发她回去,并让她隔天来就好。岚琪也不逞强,好久不出门今天陪坐大半天的确觉得累,但回去时觉得外头空气格外舒服,她是久久闷在屋子里的人,一时便央求环春:“咱们走一段路,你让轿子跟在后头,累了就坐轿子回去。”
“那就走一小段路,您气色已经没出门前好了,到底只静养了两个月,体力跟不上。”环春小心地搀扶着她,一行人缓缓往前走。岚琪瞧见宫内已然秋色盎然,她不禁恍惚说:“旧年夏天在瀛台多逍遥,今年我却连夏天都没过上,殿阁里终日化着冰,新做的夏衣一件都没穿。”
环春道:“攒着明年穿,就能每天换不重样的。”
“这倒是,就是不晓得明年是胖了还是瘦了。”岚琪摸了摸自己的腰肢,手不经意地抚过肚子,产后束腹绑得很紧,再不会像头一回那样为此哭闹,两个月的时间腰腹已经收回去了,可她怀念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渴望能再有一个孩子,不禁笑着说,“若能再挺起肚子,不穿夏衣也无所谓。”
环春哄她:“别人奴婢可不敢说,娘娘一定会有的。”
岚琪也点头,自信坚定地说:“我会好好活着,小公主会在天上保佑额娘。”
走了一段路,岚琪额头上微微冒汗,到底身体还虚着,环春便要她坐轿子回去,轿子停在路边,岚琪扶着环春的手正要上去,后头拐过一行人,听见香月在边上说:“惠妃娘娘过来了。”
岚琪和环春对视一眼,环春搀扶她又转过来,那边过来的惠妃也看到了她,很热情地走上来说:“好久不见妹妹了,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在这里上轿子?”
环春帮自家主子解释了,惠妃便笑道:“既然是累了,长春宫就在前头,去喝杯茶歇歇脚吧,时辰还早呢。”
岚琪婉言谢绝:“太医还不允许喝茶,要我早睡早起,再过会儿就该安寝了,胤祚也等着我回去。等我身体好些,带胤祚来和八阿哥玩耍,姐姐再拿好茶招待我。”说着便吩咐把轿子往边上靠些,“让惠妃娘娘先走。”
惠妃客气道:“让什么,路很宽敞的。妹妹先上轿,瞧见你先回去我才安心。”说着凑上来挽了手说,“小公主的事,你要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多谢姐姐。”岚琪客气,既然惠妃不肯先走,她便自顾先上了轿,等一行人走远,惠妃脸上热情的笑容顿时散了,转身径直往长春宫回去。等宝云不在身边时,唤过近身的宫女说:“往后留心永和宫的动静,别看她总是低调谦和,可就是她说话,在皇上面前最管用,天晓得她会不会说我什么。”
待她回到长春宫,宫女禀告两件事,一是惠妃自己娘家来人,求娘娘赏些过中秋节的银子,说是恩宠要摆来祭祖,惠妃恨道:“他们又折腾什么,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夏日里才给过一些。”但有出必有进,另一件事便是说,明日明珠夫人要进宫贺中秋。
惠妃倒是想起容若养在外头的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的事,便吩咐宝云:“准备一些贺礼,明日夫人来了,送给他。”
果然翌日明珠夫人入宫时,一如既往地真金白银送进来贺节,惠妃自己娘家虽然三五不时地伸手要钱,实则都不过是个零头,只是惠妃恨家人不争气罢了。
但等宝云拿来贺礼,惠妃恭喜明珠夫人又得了一个孙子时,明珠夫人却气道:“娘娘您说是不是没道理,明明是我们纳兰家的子孙,我这个祖母想见见都不能。这小蹄子厉害得很,在私宅里俨然一家主母的架势,我这个婆婆亲自登门,她都能把我撂在门外,可恨是皇上应允了他们的,我竟也不能怎么样。想想我那孙子,大宅门里住不得,委屈地跟着个没名没分的娘,算什么。”
惠妃且笑:“到底还在容若身上,你若管得住儿子,那个女人又能怎么样。也罢了,你也不缺这个孙子,人家既然不领情,你不必倒贴上去瞎殷勤。”自然这是闲话,一等宝云走开,惠妃便冷下脸问,“储秀宫的事,兄长知道些什么没有?”
另一边,咸福宫里这几日也有人来贺中秋,冬云一直忙着应付,每年都重复做着一样的事,只是今年因皇上对贵妃更加好些,外头来巴结的人也更多,各色各样的好东西都有,温贵妃挑选了几样看着高雅别致的摆件,亲自送到觉禅贵人的屋子里来。
觉禅氏自然不稀罕什么好东西,她幼年时家里也富庶,又时常在明珠府,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温贵妃送来的,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只是知道温贵妃有意对她好,不能不领情。
为了魇镇的事,温贵妃不仅没吃亏,皇帝更赞许她懂事大度,近些日子即便不能常来,也时不时送些东西或派人问候,对温贵妃来说什么东西都及不上皇帝的心意贵重,自然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自然最感激身边这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我总想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也能为你实现就好了。”温贵妃时常说这句话,即便觉禅氏心里有一股愿望不温不火地存在,她也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倒是温贵妃明白痴情人会想什么,主动告诉她:“明珠夫人今天进宫看惠妃,我前几日派人打听了他们家的事,听说纳兰容若在外头的那个汉人女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这番话,果然说中觉禅贵人的心事,算算日子沈宛早该临盆,可觉禅氏无处打听,宫里头为了德妃产女、四阿哥生病,又查巫蛊等,纷纷扰扰至今,温贵妃一门心思博皇帝喜欢,主动去问她恐遭嫌恶,许久悬着的这颗心,今日算是定下了。
“是个小公子?儿子好。”觉禅氏欣慰地笑着,“女子再如何满腹经纶,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闲来之事,只有男儿才能经世致用,他的儿子若能像他一样聪明就好了。”
温贵妃见她说得动情,不免提醒:“到底是在宫里,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要小心被人听去。我冷眼看着,香荷也不知道的,是吧?”
觉禅氏苦笑:“怎敢随便对人说,嫔妾终究是紫禁城里皇帝的女人。”
温贵妃啧啧道:“我真真是佩服你,高墙相隔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次的人,你还能这样想着他,你们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若能在一起就好了。”
“下辈子谁又是谁,嫔妾不奢求。”觉禅氏说着,将温贵妃送给她的几件东西拿出来看,唤香荷来小心收藏好。只听贵妃说:“上回你说,利用罢了我家里人,就过河拆桥,这回我还真想甩脸给他们看,可他们好像学乖了,不巴结着进宫来看我,只是送了些东西而已。而皇上果然如你说的,喜欢我和家里人两清,但这样一来,我倒不能在皇上面前表现什么了。”
觉禅氏心内苦笑温贵妃的执着,面上则说:“他们见娘娘如今得皇上喜欢,就是他们所求的,既然如此还来烦扰您做什么?从前就是您不如意,他们才急着要来给您出谋划策,偏偏您又不愿领情,这不就僵住了。”
“是这个道理。”温贵妃扬扬得意,女人心情一好,连皮肤都会熠熠生光,她往屋内觉禅氏的穿衣镜前站下,将自己从头打量,又回眸看看觉禅氏,到底失望地说,“刚才在自己屋子里还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好看的,一见你就黯然失色,我可真羡慕你。”
“嫔妾好看有什么用,也不过是在这里聊度余生,娘娘自有您让皇上喜欢的地方,容颜易老,人心才能永恒。”觉禅氏说着这些话,过来将她发髻上的簪子珠花换了个式样佩戴,果然不似方才的烦琐模样,顿时别致大气起来。温贵妃很喜欢,忙拉着她说:“你还会打扮,比冬云强太多,往后也教教我。”
觉禅氏欠身应下,还未抬起头,就听温贵妃没头没脑地问:“说起来,你想不想见见那个沈宛是什么模样?”
“娘娘说笑了。”觉禅氏努力隐藏自己心内欲望被说中的窘迫之态,强笑婉拒,“她既非诰命不能进宫,嫔妾也无法出宫,从不敢想这件事。”
温贵妃歪着脑袋想想说:“不知皇上今年是否秋狩,不论如何总是有法子的,我若是你一定会想见见那个女人什么模样,你且耐心等等,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
觉禅氏言不由衷,说着:“嫔妾不奢求,请娘娘不要费心。”心里头却一阵阵热流奔腾,前些日子问自己此生还有什么愿望,彼时想到的,就是想见见沈宛,明知不可能,苦笑一下便罢了,没想到竟被温贵妃点破。
温贵妃似好像下决心要办成这件事,认真地说:“这事儿要做得好不容易,总得有个什么机会才能让她随纳兰容若出现,等我慢慢琢磨。”
此时冬云过来,禀告二位说:“皇贵妃娘娘派人来传话,说中秋节在承乾宫摆家宴,就皇上和各宫娘娘聚聚,也算是个团圆,来请娘娘准备中秋赴宴。”
温贵妃指一指觉禅氏问:“贵人呢?”
冬云也不大清楚,便说:“来人说是六宫都去,贵人何不去凑个热闹。”
自然皇贵妃在承乾宫摆家宴的事,是请示过上头的,太皇太后和太后虽无异议,但都推辞不来,只有玄烨答应说会来坐坐,皇贵妃便赶紧往各宫送来消息。温贵妃这边还不服气地嘀咕:“我也想在咸福宫摆家宴呢,可惜没这么大的面子,谁叫她是皇贵妃。”
转眼就是佳节,宫里头虽不似往年大操大办,也不乏过节的气氛,承乾宫里早早就张罗了席面,裕亲王热情地送进来两班戏,下午女人们聚在一起看戏,待到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才迎来圣驾。
皇贵妃以下,温贵妃、惠宜德荣四妃,再有端嫔、佟嫔诸人,下则贵人常在答应,女眷们依次而坐,自
旧年大封六宫以来,竟是头回齐聚一堂。
德妃因产育孱弱,元宵宴之外,几乎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而皇帝春日东巡,夏日忙于政务又后宫许多烦琐之事,上回众人在储秀宫齐聚还是个个都胆战心惊不敢多看皇帝一眼,今日这样和和美美的气氛,实在不容易。
皇帝给面子,最高兴的自然是皇贵妃,受封皇贵妃以来,她还没怎么真正抖过副后的威风。今日独自坐在皇帝下首,比起元宵宴时与温贵妃一左一右齐肩,更彰显几分尊贵,这让她面上傲气更甚,而座下的温贵妃,脸上自然是不好看的。
但如今的温贵妃学乖了,晓得怎么才能真正哄得皇上高兴,皇上喜欢大度懂事的女人,她就是心里再不是滋味,也不会露在脸上,其他女眷亦或多或少深谙此道,席间欢声笑语,又有孩子们撒娇嬉闹,映着一轮满月,总算圆满。
酒过三巡时,公主阿哥们来敬酒,小孩子不能喝酒,玄烨替他们都喝了,听胤祉和胤禛有模有样地背诵咏月诗句。玄烨正高兴时,席间突然有尖叫声,众人循声看过去,有个宫女不知怎么癫狂起来,将惠妃和宜妃桌上的东西全推在了地上。
惠妃和宜妃都被她推倒,她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在说什么,又要扑向别人,尖叫声中,很快有侍卫冲进来把那宫女制伏后拖下去。妃嫔们都吓坏了,皇贵妃却淡定威严地说:“不要乱了,来人把惠妃和宜妃的席面换上新的,皇上这里还没怎么动筷子呢,宴席照旧。”
公主阿哥们也都受了惊吓,玄烨方才抱着胤禛,此刻哄了他几句才让乳母带去,自己也安抚女眷们:“别慌张,朕今日高兴,一点儿小事而已。”
惠妃和宜妃去换衣裳,半晌才回来,还未坐定就听皇贵妃说:“听说刚才那个被拖走的宫女是惠妃的人?”
宜妃一副要和惠妃撇清关系的架势,朝一边让开了些,惠妃独自突兀地站在那里,面色尴尬地应:“是嫔妾的宫女,嫔妾正想等宴席散了后,请娘娘让嫔妾把她带回去,不敢给您添麻烦。”
皇贵妃示意青莲给她斟酒,纤纤玉指端起玉杯,幽然笑一声:“管她是病是痴,不过是个奴才,惠妃喜欢什么人,本宫明日就给你送过去。刚才那一个,自有宫里的规矩打发她,就不必惠妃你操心了。”
座下却有人说:“皇贵妃娘娘不知道吗?这个宫女原是惠妃娘娘贴身的人,出入都在身边,只是后来太皇太后赏赐了宝云过去,才不大在跟前。好的宫女是有,贴心的难找,嫔妾拙见,不如把这个宫女还给惠妃娘娘自己处置的好。”
皇贵妃不动声色,却另有人说:“可不是嘛,让侍卫们带去,不知道要怎么盘查讯问,终归是从前惠妃娘娘贴身的人,若说出些不该说的闺房密语,惠妃娘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女眷们一阵骚动,谁没些房中私事,心想惠妃的宫女若对侍卫胡言乱语,惠妃的脸面真真是要丢尽了,为她可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不少。
惠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仿佛要把那几个落井下石的贱人记在脑中,不经意看到对座的德妃,她正淡定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干净得让人心生惶恐,仿佛能从里头照出自己丑陋扭曲的心。惠妃慌忙撇开了目光,定一定心神,对方才几句闲言碎语充耳不闻,端庄稳重,恭敬地谢过皇贵妃:“长春宫里人手够了,少一个不少,这个宫女,就照娘娘的意思处置吧。”
她稍稍抬头看了眼皇帝,可皇帝冷漠地对此置若罔闻,正微笑着和温贵妃不知说什么,小钮祜禄氏得意得就差把欢喜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惠妃心头一阵阵寒凉,自己怎么坐下的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今天宝云说不舒服,推了她的心腹宫女随行赴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癫狂了?
边上的宜妃也察觉到事情的不妥当,奈何与她同席,躲也躲不开,幸好惠妃有自尊,还不至于在此刻去巴结什么人,硬是绷着平日的端庄稳重吃完了整场中秋宴,等散席回到长春宫,一进门就腿软,连走入寝殿的力气也没有。
而这一边留在了承乾宫的皇帝,正在清静的偏殿里心无旁骛地看折子。皇贵妃张罗了外头的事,哄了胤禛入睡,才端茶进来,放下茶问玄烨:“皇上,臣妾做得还算漂亮吗?”
玄烨闻言放下手里的折子,端起茶杯笑她:“这话听着满是江湖气息,你从哪儿学来的?”
皇贵妃只管笑,得意扬扬地说:“往后臣妾也会盯着惠妃的,真没想到她是这种心肠的人。”但这句话说出口,她心里不禁微微一颤,自己曾经也不见得有多好,不过是眼前的人,还有某个人不计较罢了。
“不必你盯着惠妃,只管安心过你的日子,朕要你帮忙时不会客气,只是你别计较朕总麻烦你才好。”玄烨说着,轻轻拉了表妹的手到身边,夸赞她,“皇祖母近来时常在朕面前说你好,朕想,这些年总算没有白疼你。”
皇贵妃却稍稍扬起下巴轻哼:“皇上从前发狠骂臣妾的话,臣妾可半句都没忘。再说皇上疼我,哪儿及得上德妃万分之一,您这话,留着对德妃说吧。”她毫不顾忌地说这些,主动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满面娇媚之态,端了茶碗就要走,更冲玄烨娇然一笑,“寝殿里换了今年新贡棉花缝的褥子,松软舒适,皇上早些过来歇息,来了承乾宫还要看折子,不如不来的。”
这番话不仅没有触怒皇帝,玄烨更是习惯了似的,这么多年他早摸清了表妹的脾气,比起其他女人的虚伪,至少皇贵妃还能让他觉得实实在在的,几句拈酸吃醋的玩笑不伤大雅,他根本不会在乎。
承乾宫今晚自然是春宵几度,但同是月圆之夜,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此刻长春宫里一片死寂,惠妃从宫门前跌下去后,几乎是被宫女们架着进门,呆呆地坐了近半个时辰,才稍稍缓过一些。
宫女们来布置床榻,问主子是否安寝,惠妃只是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几个宫女退出去,便听她们在门前礼貌地喊:“宝云姑姑。”
惠妃听见动静抬起头,但见宝云进门来,含笑近身说:“奴婢睡得沉了些,才知道娘娘回来了,让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吧,很晚了。”
“你走过来些,我有话要说。”惠妃声音嘶哑,似乎许久不张嘴使得喉咙干涩,她稍稍垂首轻咳几声,眼见得宝云到了跟前,突然右手奋力一挥,尖锐的一声皮肉啪响,宝云猝不及防地重重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顺势跌倒了下去,嘴角更被惠妃手上的戒指划破,殷红的血沿着嘴角流下。
外头端水盆进来的宫女吓得惊呼了一声,惠妃却转身冲过去抢下水盆,将一盆水兜头浇在了宝云的身上。宫女们都吓坏了,纷纷要跑出去时,却被惠妃喝止:“都给我站住。”
“今天本宫当众出丑,都是宝云没有好好管教你们,今天是那一个疯了,下回就不晓得该轮到你们哪一个了。可你们记着,只要好好服侍我忠于我,就绝不会有这样的下场。不然,不等你们疯了,我就先解决了你们。”惠妃发了狠,这么多年在宫里,她从来不会在人前失态,哪怕是自己的宫女,也一直温和相待,今日这般模样,的确把小宫女们吓得不轻。
想她因为贤惠温和,曾经一度得太皇太后的喜爱,可后来有了个乌雅氏,不知不觉她越来越不入上头的眼,这些年在宫内说好听了是左右逢源,但这里头多少人情冷暖,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虽然皇贵妃替我解决了这件事,免去我们长春宫的麻烦,但我不能不反省不自查。管教宫女是宝云的责任,那就从她开始吧。”惠妃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狼狈的宝云,稍稍抬手往外一指,“去院子里跪着,明日天亮太阳照到你身上了,你再起来。”
宝云面色苍白,唇齿颤抖,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比惠妃年长几岁,进宫比她还早,在慈宁宫看着她从一个小贵人成长到如今的惠妃。当日被苏麻喇嬷嬷指派来监管惠妃时,她还不明白看着好好的人怎么就落得被监管的地步,一件件事到今天,她也算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看透了。
“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派人把你拖出去,你到底还要继续管她们的,你也不要脸面了?”惠妃冷然一笑,坐回原处,唤其他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说,“把地上擦干净,重新打水来伺候我洗漱。”
宝云慢慢站了起来,冷声呵斥那些宫女:“你们先下去,待会儿再来。”
宫女们左右为难,可她们竟更害怕宝云,一溜烟地就跑开了,惹得惠妃大怒,扬手将边上的茶碗朝宝云身上扔过去,瓷片碎了满地,宝云却一脚一脚踩过那些瓷片,目色凌厉地看着惠妃说:“娘娘折磨奴婢一顿很容易,可出了这道门,您虐待宫女挑衅慈宁宫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难道要让六宫都以为,惠妃娘娘也失心疯了?”
惠妃眸中有嗜血的狰狞,咬牙切齿道:“不然呢?你以为,我在这宫里还能怎么样?今天这一切,不就是你们安排好了,合伙来欺负我吗?宝云你知不知道,站在那群女人当中,被人指指点点地嘲笑,可皇帝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是他曾经的枕边人,如今却任凭别人羞辱,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