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乞丐说的一句,扯过领口闻了闻,有几不可闻的清香,至于是不是梨花,他还真分不出来。
他出神的摸了摸手炉,竟还不及一个路边乞丐的手滚烫。
甚至,也很细腻,比娘亲的手还软滑。
夜里寒风起,吹得木窗吱吱作响,徐晏的睡眠一贯不太好,便合着眼假寐。
倏忽木窗安静下来。
徐晏奇怪,他看着门前梨树的印在窗花上的影子还在不停的晃动,怎么会如此安静?
他有些怀疑的闭上了眼。
便觉床边似有人坐下,而后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似乎很诧异为何如此冰冷,犹豫片刻,便轻轻握着他的手放进来被子里。
滚烫又软滑。
他猛然睁眼,室内却空空如也,只余一豆灯,摇摇曳曳。
徐晏晨起时,不禁想,昨夜是一场梦么?
他静静地看着那燃尽的豆灯丝,唤道,“昨夜有人将桌上的桂花糕撤去了吗?”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摇了摇头。
徐晏心生疑窦。
又在夜里放了份糖霜葫芦,一共九个。
翌日一点,竟分毫不少。
而此时沈临鱼在门外的梨花树上摇了摇头,太甜了不喜欢,还是继续睡觉吧。
这一睡又是三年,他也没想醒的,不知道是谁一直在晃这棵树,差点没把他震下来。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底下的人叽叽喳喳的吵得他挠了挠耳朵,再一看,原是他旁边树枝上有个鸟窝,而树底下有个人正捧着一只方掉下去的幼鸟,一步一步的往上爬,身手怪矫健的。
等他靠近时,沈临鱼才清醒过来。
日光倾斜,清风徐徐。
他侧撑着头欣赏美色,没想到当年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如今褪去稚嫩后,越发俊丽了,若是,若是左眼尾……
一枚梨花遮住了徐晏的半只左眼,沈临鱼脑中一疼,似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再一回神时,那小公子已经近在眼前,沈临鱼下意识屏住呼吸,便见他将幼鸟放回了窝里,而后很短暂的笑了一下。
沈临鱼眼睫微颤,只觉有万树梨花,霁月而开。
“公子!”底下奴役尖叫连连。
徐晏忽然心绪不宁,一脚踏了个空。可奇怪的是,百尺落下,他竟毫发无伤。
后来京中流传起了一则风言,说是徐大将军之子,乃武曲星转世,神光护体。即便有万仞高山,千里湍流,亦不能伤他分毫。
独他心里知晓,那一天,分明有双柔软的手托着他的腰缓缓落地。
时光荏苒,小公子也长成了大将军,徐晏站在梨树底下,若有所思的提着小狼毫,向虚空看去。
“将军,你怎么一打完仗,盔甲也不脱,便来画梨树啊?也不去休息一下。”
徐晏不语,静默在宣纸上,又添了两笔。
沈临鱼似有所感,伸了个懒腰,将一枚盛开的梨花,隔空别在了久违回来的将军左耳边上。
回来了呀。
他调皮的深嗅一口,露出一个似有好梦的微笑,往里翻了个身,抖落一地梨花。
徐晏手里的笔,落在地上,与落花交融在一起。
他轻抚耳边,怅然若失。
“将军,你画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做什么?”
徐晏茫然的摸了摸跳动不已的胸口,说了一句。
“不知。”
只是此后夜里,无论徐将军是否在府里,他的桌上都摆着三样时下佳肴,众人也不知为何。
却有一日,小厮贪嘴想要偷吃一块,不由发现,竟少了两块小食。便又传出将军府中有神仙偶住,所以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风声渐变,京中传闻有幼童失踪,被抽干了浑身血液,丢在将军府的后门。
便有人言,是将军府的妖邪作祟,镇不住了出来吃人。
翌日早朝,又传镇国将军徐晏大破楼兰,收复百年失地,创千秋佳话,普天同庆!
偏有一人不知死活,状告徐晏残害百姓,圣上不待他说完便将他推出午门斩首,杀鸡儆猴,让大家莫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可随后事态越发严重,京中杀童案,由一月一宗发展成三日一宗,风声鹤唳,所有百姓终日惶惶。
开始联名讨伐镇国将军,数百儒士长跪不起,以头撞柱,要求圣上彻查此案!
可徐晏不为所动,依旧是房里三碟小食,门前一颗梨树的过活。
他数了数,今日少了一样。
贪吃,他轻笑。
大理寺临危受命,带了近千名精兵将徐府围了个插翅难飞,而后在灶台里,寻到一具死去已久的孩童尸体,举国震惊。
圣上哀痛,念其劳苦功高,赐毒酒一杯,九族流放。
“徐晏,我很早就劝过你,飞鸟尽,良弓藏……”
徐晏躬身打断道,“大人可否给我半个时辰,近来家丁不在,人去楼空,连树都没人浇水了。”
大理寺卿惋惜,把一壶毒酒端至徐晏面前,便转身甩袖离去。
“将军自便。”
徐晏接过毒酒便往梨树处走去,静望片刻,仰饮一口,而后竟将整壶毒酒尽数洒在树底下。
那酒入土便起了青色的泡沫,一看便是剧毒。
他道:“我徐晏一生为朝廷平战乱,正社稷,肃朝纲,自知功高震主,罪孽深重,但求问心无愧。故孑然一身不敢累及家人,如今盛世清平,我也了无牵挂,若说还有什么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