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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反而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可是,精神长期紧绷以后忽然的松弛,所带来的并不是释然,而是开闸洪水一般倾泻下来的无力与疲惫。她断断续续地生病、发热,夜里噩梦频频,或者整晚失眠。
但她仍然要保持全勤以弥补先前所休的半年假期,因此即便精神萎靡,也得日复一日地到杜公馆去。杜聿明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他总是十分忙碌,从来没有多余时间和她闲话家常。而她尽管仍然和自己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却能够以稍微坦荡些的心态面对杜夫人和杜小姐了,一来二去,还和她们相熟了许多。
从五月起,杜聿明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以维系他的身体状况和越发繁忙的军务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东北军政的各路长官开始频繁地出入他的病房,大小会议也都在这里进行。而阮静秋在不用每日去杜公馆定点上班的头一天,就彻底病了个昏天黑地,非但高烧到两眼昏花头晕目眩,浑身上下的筋骨和肌肉也活像是被拆碎了似的,又痛又痒又叫人动弹不得。
她潜意识里知道身旁无人照料,如果自己不能从病床上爬起来打针吃药,也许悄无声息地病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可她的意志和躯体在这样的状况下是分离的,心里想着要起身,四肢却不为所动分毫。也不知道昏昏沉沉地躺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身边似乎出现了其他的动静,好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不时和她说话,或者把凉爽的毛巾搭在她额头上。她睁开半只眼睛,模糊间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远远在视野中晃动,于是不由自主地想道,我是不是已经病死了?或是弥留之际,才做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否则那位正在医院里卧病的长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纡尊降贵来照料她呢?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个穿着军装的影子闪动着,似乎就要离去了。她没有力气起身去拉住他,唯有一声一声嘶哑地唤着,希望他多留一刻,多和她说一句话。或许是这样的想法强烈得有点过了头,她在无意识间竟然真的发出了声音,唤出了一句喑哑不清的“光亭”。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看见陈副官正远远站在门边,把一条毛巾浸在水盆里投了又投。她挣扎着起身的同时,他刚好也听见动静,连忙回身道:“诶,阮医生,你醒了。”
一睁眼看到他简直比自己梦呓叫了长官的名字更让阮静秋吃惊万分。她暗自祈祷着对方没听清那句胡话,同时艰难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怎么在这?”
陈副官说:“我好不容易告了假,想叫上你出门散散心,结果听张主任说你病了,我就擅自过来了。”
阮静秋看他说话的模样,不像是听到了她方才的呓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向他道谢:“谢谢你了。我睡得糊涂,恐怕胡乱说了什么话,让你见笑了。”
他笑道:“你倒是没说什么话,就是瞧着怪难受的。刚才护士来给你打过了针,烧应该一会儿就退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叫厨房去弄。”
阮静秋连忙推辞道:“已经劳烦你照顾我,不好再麻烦了。杜长官那里还有公务的话,我真担待不起。”
没曾想,他却非常认真诚恳地说道:“副官处原本也不止我一个干活的。还有,多亏了张主任牵线,我才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现在找不到机会向司令提这件事,等到四平的战事告一段落,我就光明正大地请他批准咱们俩结婚。”
阮静秋目瞪口呆:“啊?”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睡了一觉,她就忽然又要跟人结婚了?还张主任牵线,他牵的哪门子——
迟钝的脑筋转到此处,她才恍悟这件事闹了个大乌龙,张主任非但会错了她“意中人”的意思,还擅自当起月老,给她牵上了陈副官这条红线。她本来就发烧烧得头痛,这会儿更是感觉酸胀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草草先向他解释道:“别忙,别忙,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
他却不等她说完,就先一步神色慌乱地打断道:“我看你病着,本来不好意思说的,没想到一嘴快就说出去了。唉,不过,你也别太着急,听说蒋总裁过些天要来沈阳视察,没准儿我还能在他面前讨个口彩呢。”
阮静秋差点大呼出声,千万不要——
又不等她说话,他就自顾自站起来,说怕她为难,不打扰她休息,先回去了。
看他神色慌张地离开,阮静秋瘫倒在床,唯有仰天长叹——这误会要是解释不清,她还不如病死算了!
五月底,蒋总裁果然亲来沈阳视察,并为四平的攻防督战。军医处有些小姑娘很乐意悄悄去瞧一瞧总裁的模样,阮静秋则暗想,自己已在后世各式各样的影像与记载中看够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了——更何况,她对这种出风头的事原本也没有兴趣。生逢乱世,做个鹌鹑才能活得长久,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她时刻记在心中。对这位总裁来说,战事正在紧要关头,即使杜聿明卧病不起,临阵换将也绝非明智之举,因而他视察完返程之后,沈阳的一切并没有好
', ' ')('过多少,那些往来司令部与医院之间的车子还跑得越发勤了。陈副官脚不沾地地忙于照顾长官,暂时没能顾上再和她说要结婚的事情,她则想着,要放下对一个人的惦记果然很不容易,她姑且将其定义为某种心理层面的“戒断期”,每当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并想着他在医院的病情的时候,她就迫使自己回忆起那日在杜公馆的所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在一件没有希望、没有可能,对人对己都绝无好处的事情上溺死,是一件绝对不值得的事情。趁着尚有余地,自己反倒应该尽早物色退路才是。
到了六月,战事仍然没有结束,沈阳的经济状况却在持续走着陡峭的下坡,甚至于,混乱已经有波及司令部的趋势。物价比去年夏天涨得更多、更快,美国人给的援助却已经见底,士兵们几乎没有月钱,每天饿着肚子度日;军官们若是没有门路搜刮外快的,也都不得不勒紧了裤腰带过活。陈副官那里更同时传来了求援的消息,说杜长官的结核病仍然很重,但是治病所急需的链霉素已经断了多日,哪家医院都音讯全无。
这一支药在南京的黑市里能卖到堪比黄金的价格,离了美国与英国的援助,在东北同样是紧俏货。副官们没少为此奔走,军医处众人也到处联络分散在各个部队里的战友同事们,询问哪里还有额外的药品。只不过,这件事涉及杜聿明的病情,实在不好太过声张,而东北他辖下各部中,也并不是人人都可靠可信。例如,孙立人与他早有嫌隙,滇军与他更有旧仇,这两处要害万万不能触及。阮静秋想来想去,此时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几位旧友而已,且事关重大,她万万不敢再对这最亲近的几人隐瞒不发。郑洞国彼时正在前线督战,廖耀湘也正紧锣密鼓地调动新六军,她犹豫再三,除了暗中将情况告知这两人以外,也向邱清泉发去了一封电报。出于保密需要,她没敢指名道姓,只说是沈阳这里药品紧缺,请他们设法支援。但长官们无不默契地察觉到这事的重要性,且他们在这方面的能耐就要比军医们大得多,转天,廖耀湘即复电说药已经找到,两日内便送到沈阳;邱清泉随后也回电,说已安排了人手到香港采买。阮静秋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即联络好主管医生及护士,在约定时间早早赶到机场等候,亲自把药送去医院。
听医院的医生们说,被迫停了抗生素的这几天,杜聿明几乎一直发着高烧,眼下用上了药,恐怕也还要过一阵子才能让体温降下来。曹秀清在此之前已带着杜致礼先一步回南京准备留洋的事宜,副官处众人按照长官的吩咐,谁也没敢向杜夫人透露,他的病情曾经一度十分危急。阮静秋带着药赶来时,追随杜聿明最久的尹副官正在病房门前,搓着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直到看着玻璃瓶里的液体注入软管之中,他才长长地出一口气,汗水雨一样地从额角流下来。
用上了药,阮静秋也松了口气,得以稍微转移视线,瞧见了他的情状。她善意地递去一方手帕,尹副官接过了,低声道了句谢。等其他医生护士都走了,她才小声问:“我坐一会儿,等长官醒了再走,行吗?”
尹副官擦去汗水,将手帕还给她:“行。怎么,你有事要说?”
阮静秋道:“药是廖军长送来的,还有邱军长那里也在四处找。等长官醒了,我才好给他们回个信。”
尹副官点一点头,没再追问。
阮静秋四下环顾,杜聿明的病房貌似清静,却实在不像个养病的地方,两只床头柜上摞满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病床正对着一张足有整个墙那么大的东北地图——还不如说是把作战室搬来了医院里。她毫不怀疑,隔两步远的房间里或许此时正有一个电台收发着电报,只要他一醒来,病房又会立刻变成他的战场。对一个曾经以躺平摸鱼为人生理想的现代人来说,这种工作狂人只能是当下这个时代的产物,她固然能够理解,却实在无法苟同。而女儿家的心事,又为她的审视蒙上一层复杂的情绪,就像在缅甸那时一样——她眼看着他已撞到南墙上去,已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了,可她既没法劝他回头,也无法让自己看着这景象时不难过心痛。
她和尹副官各自坐在他病床的两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抗生素及退烧药终于同时起效,她看见他额头上发了点汗,再量体温的时候,水银柱总算慢慢地退了一些。她想起他历经艰险终于走出野人山、刚刚被新三十八师接回印度时的模样,说不好与现在相比哪个更狼狈憔悴,只觉再想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落泪了,于是移开目光,一会儿看看点滴瓶,一会儿看看体温计,一会儿再看看他,恨不得自己有三双眼睛同时长在头上。人病得沉了,觉通常不会睡得太好,但对他来说,应该已是难得休歇的时刻。他并不像她一样梦呓什么,也没有受到噩梦所扰,只是嘴唇抿着,眉头蹙起来,仿佛这神态已经太为他所习惯了,甚至连睡梦中都不能卸下一样。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总算要醒了,深深地呼吸两下,眼睛睁开一半,疲倦地左右望了两望。阮静秋一直看着他,竟然比尹副官先一步发觉他的动向,忍不住脱口唤了他一声:“杜长官。”
杜聿明的眉头跟着动了动,眼睛转过来看着
', ' ')('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而后向她轻轻地一点头。
阮静秋凑近了他一些,说:“幸好廖军长及时找来了药。抗生素用上,这会儿烧已经退了。”
尹副官端了一杯水过来,两人一同把他扶坐起来,小心将水杯递到他手中。他慢慢地喝完了水,大概是喉咙好受了一点,可以说话了,才开口说道:“给建楚去电,替我谢谢他。”
阮静秋说:“廖军长打从药送出来,就一直在等这封电报了。”话说到此处,又想起自己之前为着找药的事,惊动了他的不少旧部,恐怕这并非他的初衷,于是主动开口交待道:“还有郑司令、邱军长等几位长官,也很关心您的身体。”
他转向她:“我已经听说了,你为了找药,差点再组建出一支远征军来。”
话里颇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怒气。她挠着头讪笑,而他略打量了她一阵,问:“你是不是也病了一阵子?陈副官说,你家里出了些状况,但我忙于军务,没有顾及过问。”
她连忙道:“小事而已,已经处理妥当了,不敢让长官费心。”
他接着又说:“致礼和你聊得很投缘,你也跟她讲了不少留洋时的趣事,让她宽心很多。我要代她谢谢你。”
阮静秋哪敢受他的谢,立刻站起了身,答道:“是杜小姐抬举我了,能帮上一点忙,应该是我的福气。”
其实,她也很想像普通朋友那样和他聊天说话——可她不能,她也早就做不到了。她和邱清泉聊起天来是很真诚坦荡的,与廖耀湘说话也没有太多作下属的拘束,对于相比之下不那么亲近和相熟的郑洞国与孙立人,她尊敬有礼之余,也并不感到多么忐忑或惧怕。论起生杀予夺的大权,这几位长官本没有太大分别,可只要到了他面前——她的舌头就自动开启上下级对话模式,不管他问什么,都只会用这些虚伪的客套话回答他。她明明藏了一肚子的惦念、疼惜、难舍与不忍,可开口却只有生硬、乏味、无趣。
她越想越懊丧,见他不说话了,也默默地坐下来。
他转头望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忽然问道:“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尹副官传电报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无疑是问她的了。阮静秋想了想,答道:“不冷不热,只稍有点风,算是恰到好处。”
他点点头,又转向她:“我想出去走走。”
她听得一愣:“现在?”
拿定主意的事就立刻去做,他的执行力正在于此。
尹副官抱着饭盒回来时,杜聿明已经自行翻找出了一件长衫,阮静秋避无可避,不得不亲自动手帮他系上了侧襟的几个盘扣。他于是有点责怪地看着她,眼神里很有些埋怨,好像她真有那个本事拦得住他家长官一样。至于午饭,杜聿明自然也不吃了,尹副官抱着饭盒钻进前座,他则坐在后排,而后又向她一招手:“你也上车。”
阮静秋呆滞——毕竟此前哪支部队的军医也没有和长官一起挤后排的先例。
他看她犹犹豫豫的,反而展颜笑了:“你们一个个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都在埋怨我专断任性。你是医生,就负责监督我。要是我真的不顾身体,肆意妄为,你随时可以把我五花大绑,押回医院。”
听他说得夸张,她忍不住发笑。这样一来,车里的气氛也不那么尴尬了,她问他想去哪儿,他想了想,只让司机在城里随便转悠,而后先和她说起了话。
“你上次写的材料,总裁已经看过了。”他说,“他很感兴趣,只不过行程匆忙,没有顾得上召见。”
她讪讪地:“幸好他没有召见我,不然他肯定会失望于这份材料和写材料的人怎么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笑道:“那可未必。熊主任也很缺人手,每次来开会,总是旁敲侧击地想从我这里挖一些人才去给他帮忙。你去他的经济委员会工作一阵怎么样?”
她的脸立刻成了苦瓜:“我不行呀,那篇材料都是两位参谋的功劳,我只做了一点小事。我只是个医生,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什么都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应道:“也是。军医处人手不算充裕,如果把你调走,张主任就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总算松了口气。
司机是聪明人,她瞧得出这是往长沼公园去的方向。不过,这辆车子就不那么聪明了,拐过一个路口后,突然颤动几下,停在了原地。司机下车捣鼓了一阵,抱歉地说道:“长官,有个零件坏了,恐怕要回司令部去取。”
早年间二百师初创、机械化装备刚刚配发的时候,大伙曾为这些西洋玩意儿犯过很大的愁。她这个医生在这方面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许多时候,都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寄希望于长官们埋头在机械里研究的身影。杜聿明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后来二百师乃至,一切举动的实际目的恐怕都是为了削弱杜聿明及远征军系统在东北的影响。郑洞国、廖耀湘等还需要留作倚仗,余下的人事变动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保密局没道理事事对参谋总长言听计从,实际的授意者只可能是他的那位蒋校
', ' ')('长。多么讽刺啊,他的学生分明正为他在冰天雪地里耗尽心血,他想的却是怕他“占山为王”!
她愤怒之余,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意识到这场暗涌并不只针对杜聿明,恐怕整个五军、远征军系统乃至何应钦系,都已被摆在了东北的砧板上。无论是仍在作战一线奔忙的郑洞国、廖耀湘、及司令部参谋长赵家骧,还是一个曾和他打过交道的普通文员,都有可能被视为他的“党羽”。他们或许也将面临类似的审问与圈套,只要稍有不察,所答的内容就将被断章取义和曲解,最终用来坐实他在东北的野心和贪婪。他人在病中,又远离了风暴中心,对此恐怕一无所知,哪有工夫应对抵挡?罪名一旦坐实,他又将面临什么?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从未像今天这样遗憾和懊悔自己怎么没能多读些历史,好记清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又是如何捱过了这样巨大的危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应当是平安脱身了的,否则不会最终成为东北与华东的“救火队长”,使决定性的两大战场都系于他一人身上;但她更怕,怕他拖着病体又遭受打击与折磨,怕有心之人的构陷与旧日恩师的猜忌虽未见得会置他于死地,却将击垮他的尊严和信仰。如今她已经身在牢狱之中,既然暂时无法逃脱,她至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起先她想,无论说什么都是错,那就一句话也不说,即使他们想要罗织罪名,也没有道理把一个不说话的人长久地关在牢房里。于是,她和这些保密局的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比拼谁更有耐性。这其中最大的困难在于,她不见天日,手表等随身物品也被他们搜走,因此根本不知道被关押了多少天。无奈之下,她只好暂且按他们送饭的时间,结合自己肚子咕咕叫的时间长短来推算,大概他们一天会来送两次食物,那就把这两次送饭连同间隔的时间算作一整天。期间,他们每隔一两天会派人来,照旧是之前那些问题,她闭着眼睛不搭理他们,他们倒也从不追问,放下食物,又把门严严实实地锁起来。
大约过了三天、五天或者更久,在她已经不太数得清日子,人也快要闷得发疯的时候,隔壁房间忽然搬来了一位狱友。她所在的这间囚室应该和一些重刑犯有一定距离,头次来到这里,她被惨叫声吓得两腿打颤,后来住进囚室,反而没有再听过犯人受刑时的声响。这位狱友则是与镣铐拖地的声音一同现身,她循声从床板上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从对方的说话声中听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姑娘。
隔开两间囚室的墙壁下方,有一个平时被砖块遮掩住的,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的窟窿。等到大概入夜,走廊上没有人看管的时候,她试图和这位新来的邻居说话,对方也传来了回应——阮静秋这才发现,她还没满十八岁,是沈阳的一名大学生。
结合她身上的镣铐与刑具,阮静秋对她的身份与身陷囹圄的缘由有了一些初步的猜测。她悄声问:“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她的邻居用着尚有些孩子气的嗓音,坦荡又骄傲地回答:“我是为了自己的理想。”
阮静秋沉默了片刻,心中肃然起敬——这正是后世人们所传颂与敬佩的先驱者,年轻、坚定,甘愿为自己的理想奉献牺牲。她也意识到,镣铐恐怕只是这些人给她的“前菜”,她的身份与她的理想意味着她将在这里遭受更严厉的刑罚和拷问。这对比是鲜明无疑的,国军内部争名逐利、党同伐异,人人嘴上说着主义,心中全是私欲;而这么一位年轻的学生,却甘愿为理想和信仰与毫无人性的刑罚相对抗。她多么敬佩这位姑娘,多么想要给她加油鼓劲!可她要救人、要脱身,要把信息传到杜聿明那里去,就不能让自己被特务们视作同党,因此她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告诉她,她的理想将在不久的未来大获全胜,她所盼望的人人平等的国家很快就要建立,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过上从未有过的最好的生活。她思来想去,只能劝她爱惜自己、坚强活着,只要多活一天,离她梦想的未来就能再近一点。她说道:“理想是很重要,可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你年纪这样小,又是难得的大学生,日后学成报效,有很多机会可以造福他人。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有过很好的机会读书,要不是放下书本来做了医生,兴许我还在校园里呢。因此,我对你很羡慕呀。”
她笑一笑,答道:“我正是因为读了书,才发现人人都有责任、义务作出改变,人人都应该站出来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话。假如都想着‘眼前’,‘当下’和‘自己’,而去忍受这荒诞腐朽的现实的话,国家怎么可能真正强大呢?因此,即使力量很微小,我也要去做,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才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希望。”
即使在许多观点上未必能达成一致,但两人成为了这困境当中彼此唯一的朋友。她说起了自己带领沈阳几所大学的学生们一同走上街头反对战争的经历,阮静秋也和她提及了自己留洋期间,在国外读过的书和一些见闻。每日的时间计量单位变成了门外的呼喝声,特务们的严刑拷问日复一日地持续,她几乎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镣铐从
', ' ')('囚室被带出去,大半天后再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地被扔回囚室里。阮静秋对此所发出的抗议与威胁于事无补,她只能眼睁睁地从门上的小窗看着她备受折磨。她想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总是有极限的,但这样的极限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儿身上似乎有着无限高的阈值,甚至于,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还总能听见隔壁传来她轻轻哼唱国际歌的声音。这是穿越时空以来,她所近距离接触到的办事,例行询问。”
廖耀湘冷笑道:“自从他到任,我足足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例行询问’,你们反倒有闲工夫去向一个弱女子拷问我廖某人的“贪腐”。我要是不来,你们必定要屈打成招!”
滕骥赔着笑答:“廖长官,这都是误会。先前杜长官主政东北的时候,和保密局一向合作紧密,戴局长在世时,也和杜长官私交甚笃。”
“尔后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为了讨好陈诚而开始攀咬他了。”廖耀湘不想再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辩论,隔着一双金丝眼镜,他的双眼已牢牢盯住了那片陈旧的地毯,“我再问一遍,阮医生在哪儿?”
滕骥说:“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过来,您少坐片刻。”
廖耀湘驳道:“不必,我亲自去接。”
滕骥又说:“牢房那种腌臜地方,怕弄脏您的衣裳。”
廖耀湘沉下脸色:“你要是执意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话刚刚落地,双方人马同时拔枪,楼梯上的两个特务指向这两位不速之客,廖耀湘身旁的敬副官则瞄准了滕骥的眉心。这个奸猾的特务头子面色难看,但显然没有在此和一位兵团司令公然交火的打算,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硬碰硬的结果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摆一摆手,示意几名部下放下武器,随即躬身将脚边的地毯掀了起来,露出一扇隐蔽的暗门。“卑职哪敢阻拦!”他汗涔涔地做了个手势,“廖长官这边请。”
通往地牢的门打开又关上,牢房里那些因为其他各式古怪的由头被抓进来的囚犯纷纷哭号惨叫着,向这位陌生的将军诉诸自己的痛苦和冤屈。廖耀湘眉头紧皱,东北局势风声鹤唳,他尚且如履薄冰,能救出一个人已很不易。即使这其中确还有不少含冤受诬的人,他也实在无暇顾及了。他在某一片明显是被拖拽留下的新鲜血迹前稍微停留,而后风也似的摆动脚步,穿过狭长昏暗的回廊,向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靠近。似乎有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他屏息聆听,从狰狞的男性笑声中辨认出,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女孩儿微弱的求救和哀鸣。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疾奔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牢房,用力撞开了房门。
“住手——!”
牢门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只觉愤怒与痛苦在那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梁。他几乎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般咆哮起来,双手抓起正撕扯她衣裙的两名特务,而后挥舞双拳,把他们打倒在地。两名特务口鼻流着鲜血,趴在地上连声求饶,他也仍不解气,拔枪顶住了一人的眉心:“王八蛋,老子毙了你!”
特务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哭得语不成句,一个在旁不停地叩头,连声说着:“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滕骥这时瞅到空当,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廖长官,冷静,有话好说!”
在他们这一群人打作一团的同时,敬副官及时地撕去了阮静秋嘴上的胶带。她坐在地上,仍为当下的状况而有些懵懵然,本想起身好看得清楚明白一些,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晃了一下又要栽倒。
“小秋!”廖耀湘连忙接住了她。
阮静秋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总算长出口气,扑倒在他肩上。怎么又是他呢?她在心中感叹,自从穿越来民国的头一天,在巴黎街头的混乱之中被他捉上马背,与他认识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想到,十来年之后,自己竟然又一次被他出手相救,自己最狼狈不堪的神态,竟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眼里。
她想说话,说感激救命之恩,说不要为她担心,说自己谁也没有攀诬,更没有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绝没有给他和新二十二师丢脸。她还想要问,还有一位无辜的学生比她受了更重的伤,能不能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可是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她却只够有力气挤出了嘶哑难听的一声“军长”。
“是我、我在,小秋。”廖耀湘连声应道。他顾不得满地的污水污泥,单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检查她身上的伤痕。他怀里的姑娘凄惨可怜极了,半张脸肿得老高,一侧耳朵结着血痂,身上纵横交错着不少鞭痕,十根手指黑黑紫紫,双膝与小腿鲜血淋漓一片。勉强蔽体的风衣及旗袍长裙被两个特务扯烂了一半,他想为她拢好衣裙,可指尖刚一触碰到底下的伤口,她就痛得不住发抖。
始终沉默不语的敬副官适时地将一件斗篷递给他。廖耀湘柔声说:“别怕,靠着我。”而后用斗篷裹住她周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阮静秋依言靠向他,手臂绕过他的脖颈,脑袋抵住他的肩膀。轻微的摇晃加重了她的晕眩,她想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只得难受
', ' ')('地闭上眼睛。廖耀湘则不敢看她——他只向她望去一眼,就觉得心如刀绞,再多看上片刻,他只怕自己再忍不住,要把这群丧心病狂的特务统统杀光。离开地牢时,他的步伐依旧稳健迅捷,全不像怀中抱了个大活人那样;滕骥追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地说:“廖长官,陈总长那边还是要有个交待……”
廖耀湘咬牙切齿地:“滚!”
而后他就一步也不停,径直把她抱进了轿车里。胸腹和膝盖的伤让她没有办法端坐,他于是揽她在怀中,让她能够平躺在后座,脑袋枕着他的双腿。雪后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阮静秋身上虽裹着他的大衣,湿透的衣裙和头发还是结了冰霜,她发起了高烧,边瑟缩着打寒战,边断续地呛咳。廖耀湘抱紧她,手掌贴近她额头与脖颈试着体温,眉头简直快要拧成死结。从踏进牢房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张一向冷静倨傲的面孔上,此刻正写满从未有过的忧虑和苦痛,仿佛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刺在他心头。副驾驶上的敬副官回头看了看阮静秋,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比后座的两位当事人更早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轻声提醒道:“司令,阮医生眼下这个状况,怕是不宜马上搭飞机去上海。即便就地休养了,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杜先生那边……”
他话音未落,轿车忽然急刹,使他一下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廖耀湘也同样猝不及防,但他反应极快,几乎下意识地俯身,严严实实地将阮静秋护在了怀里。副官龇牙咧嘴地质问司机:“你怎么开车的!”
司机战战兢兢地答:“对不起长官!刚才有只野猫——”
“为躲野猫,人都要甩出去了!”
“好了,”廖耀湘活动了一下身体,意识到方才一时情急,他无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后背的旧伤。但他并无追责的打算,只低声说:“你不要着急,尽量开得稳当一些。”
司机连忙应了是,匆匆发动车子。阮静秋原本都快要昏睡过去,这一番急刹又将她从睡梦里抽离出来,也让她陡然想起,被他救出到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明。她不是不知道他现如今早已高升做了兵团司令官,但朦胧昏沉之间,她仍是下意识地唤道:“军长……”
“你醒了?”廖耀湘闻声看向她。两人对望了片刻,她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金丝眼镜沾了泥水,眉头紧紧地锁着,眉心凝成深深的川字。隔着一双镜片,或许她所看到的他的眼神并不很真切,但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之前,还从没有哪个人用过这样的目光看她,从没有哪个人为她露出过这样难过、痛苦又复杂的神情。她愣怔了一瞬,而后想起什么,急忙说道:“杜先生……他们是要害杜先生!”
前座的副官和司机对望一眼,面露惊讶。廖耀湘却平静地应声:“我知道。”
阮静秋不解其中干系,只当他是在好言哄劝,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你不知道!”
他一惊,连忙仰身躲开了,又叫一声:“小秋!”伸开手掌小心地裹住了她的手。
她一刻也不停,连珠炮似的又道:“他们罗织罪名,写好了虚假的口供笔录……万一我不知情时被迫按了手印,这供词传到南京,他就要有麻烦了!”
她正发着高烧,方才还气若游丝晕晕沉沉,可只要一提到杜聿明的事,她就忘记了自己、顾不得所有,只心心念念都是话里的他。廖耀湘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心中又酸又涩,偏偏又说不出这酸涩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来由。他怀里的姑娘自然对他心中的翻涌无知无觉,哽咽着不住地说:“军长,你快向杜先生打个电话或去个电报,提醒他千万小心,我怕……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廖耀湘无声地叹一口气,先是应道:“好,我立刻就去。”又俯下来,凑近她的耳朵说道:“杜先生一切都好,正是他要我来接你去上海。”
他有意避开了那只结着血痂的耳朵,使她能把这句话听得足够清楚明白。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敢置信,显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他的到来其实是得了杜聿明的授意,但已觉一颗心放下了半颗,情绪也平静了许多,喃喃问道:“真的?”
廖耀湘点点头:“真的。你安心睡一觉,有我在,杜先生不会有事的。”
阮静秋长出了一口气,咕哝着“那就好、那就好”,彻底倒回他的臂弯里。她说完了这件要事,也彻底耗尽了身体的气力,只片刻工夫,她就闭着眼睛,沉沉睡着了。廖耀湘不敢触碰她红肿的那半边面颊,只用指尖小心拂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还是一错不错,望着她久久停留。
敬副官一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面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神情,小声说道:“长官,近日沈阳司令部确实受了保密局严格盘问。陈总长到任后,手段就更厉害了。”
廖耀湘思忖片刻,应道:“叫飞机回吧,也暗中和杜先生那边打个招呼。我受人之托,总要见她平安脱险再说。”
副官应声道:“是。”
与此
', ' ')('同时,滕骥望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汽车,将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几次也没有点着。他越发恼怒,将烟卷踩在脚下。
“晦气!”他骂道。
他身后的两名特务鼻青脸肿、面面相觑,方才被廖耀湘揍出来的血迹都还没顾上清理干净。其中一人开口劝道:“站长别和这群武夫一般见识。她没有画押,再随便找个人画押也行,误不了总长的事。”
滕骥怒道:“你懂个屁!人都这样了,你难道以为总长是傻子,看不出怎么来的口供、谁画的押?说了要做得隐秘些,偏叫廖耀湘抓个正着!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他瞧见的状况,马上就会传到杜聿明的耳朵里!”
另一名特务嘟哝:“用刑之前您也允准了的。”
滕骥回头怒瞪二人,作势抬脚要踹,被两人及时躲开了。“滚滚滚!”他啐道,“看见你们就碍眼!”
特务们问:“站长,那那份口供……?”
滕骥喝道:“你们听不懂人话吗?烧了、毁了、作废了!这个梁子已经结了,日后若犯到他们手里,你我就一块等死罢!”
医院走廊内很安静,明亮的灯光映着窗外漆黑的天色。
廖耀湘背向着病房门,无声地伫立。门上的玻璃透出病房内的景象,阮静秋仍昏睡着,双手裹满绷带。一名女医生为她做完了检查,整理好被褥,从病房内出来。
廖耀湘听见屋门的响动,这才回身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生翻看着病历,回答:“按您要求的,已经给阮小姐做了全面的检查。她腿上及身上的外伤已经清理包扎,后续定时换药即可;脸上的淤血几日后就可消退,但一侧鼓膜受重击而穿孔,听力恐怕很难恢复了。她的双手伤势最重,指节均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能稍微活动。退烧药和抗生素都已经用上,只要情况不进一步发展,阮小姐应当没有性命之虞,请您放心。”
廖耀湘想,这些特务残忍异常,除去外伤,不知是否还用过其他的手段。他追问了一句:“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医生摇摇头说:“从x光片看来,阮小姐没有其他部位骨折,刚才触诊查体的情况也还好。长官要是不放心,不妨留她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廖耀湘叹了口气,他既庆幸自己赶在那两人施暴前救下了她,又恼恨自己怎么没有到得再早一点。抗战这些年里,她跟着新二十二师四处奔波,尚且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谁曾想这短短几日时间里就被折磨得快不似个人形。他默默把她的这些伤情记在了心头,心想这仇早晚要报。接着他又问:“你说双手的伤最重,会不会留下病根?”
医生答道:“恐怕是在所难免了。关节的伤病最难调养,即使日后能正常活动,遇上阴冷潮湿的天气还是会疼痛难忍。用中医的话说,这就是所谓的‘风湿’。日常生活大概是无碍的,但毕竟伤及筋骨,太精细的活计还是少做为好。”
廖耀湘透过窗户望向病房:“她也是个医生。要是这双手再也不能治病救人,那得多么遗憾。”语罢又转向医生:“还请你为她安排一位周到可靠的护士贴身照料,费用由我来出。”
医生回答:“长官放心。”
一名护士这时从屋内出来,手中捧了几件衣物,是刚刚帮阮静秋换下的裙子和风衣外套。她问廖耀湘:“阮小姐的衣裳都在这里了。长官需要过目吗?”
照理说他本不该翻动姑娘家的衣服,但无意一瞥之后,廖耀湘似乎从这件风衣的边沿处看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帕、唇膏等几件用品,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夹缝内的那张照片悄悄拢在掌心,而后说:“可以了。劳烦你送去清洗。”
送走医生与护士,廖耀湘走进病房,在一旁坐下。他将其余物品放在床头柜上,而后摊开手掌,打量着照片上的两人——尽管因为浸水而变得有些皱,但形容面貌仍然清晰可辨。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他知道她既念旧又重情,也知道她始终因远征撤退之事而心怀愧疚,却从没有发现,她心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份从未言说的感情。这张小心地藏在衣服夹层内,在特务们的种种酷刑下也没有被交出的合影,似乎成为了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为什么杜聿明会突然找他出面救人,为什么她在奄奄一息的时刻,也不忘他的安危与处境。他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也无从了解自己是不是,借此拉长官和里头。他们到得最晚,同机另几名军官中有认出他的,纷纷起身向他敬礼,廖长官前廖长官后地客套个不停。廖耀湘没心思和他们闲话,只匆匆点头道:“抱歉,我腾不出手来,就不向各位还礼了。”
两人在前排落座,阮静秋侧头,注意到后排军官们也正低声议论着打量自己。在来机场的路上,廖耀湘还曾试图劝她带一个担架进机舱,如此一来,路上她就可以躺得舒服一些。而她此刻唯有庆幸,自己要是没有坚决拒绝他的主张,现在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一群陌生人的眼光。她心想,承蒙他出手相救,她已又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了,如今他又亲自送她去上海,这一
', ' ')('趟航程之后,指不定有多少不利于他的风言风语会悄悄传开。就算他自己不在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可身在南京的廖夫人却是无辜的——她本就成天挂念担心着丈夫,这些流言必然也会为她带来麻烦。
行前,她向医生及护士询问了自己的状况,也装作无意间随口问起,向他们打听当日是否还有另一个姑娘被一同送来医院。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她的心缓慢地沉了下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救那个学生逃出生天。飞机在颠簸和轰鸣声中离地而起,她透过舷窗,看着大片的白雪与黑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北上葫芦岛至今,她在这片黑土地上停留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别后,她还能回来吗?
复杂的思绪只在她脑中停留了片刻,她就不得不开始有点儿后悔方才的坚持,而思念起医院的病床和担架了。距离她从牢狱中获救脱身到现在,满打满算只过去了一天一夜,非但她身上的外伤还没有愈合,耳朵里同样还有积液和淤血。随着飞行高度攀升,机舱内产生气压变化,她只觉耳朵又嗡嗡响个不停,人也像是在原地翻跟头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晕眩欲呕。在这种情况下,笔直地端坐在座椅上对她来说也与一种酷刑无异,可她实在不想再为他添麻烦,只暗暗忍耐着,打算如此生扛下去。又过一阵,飞机似乎遭遇气流,忽然激烈地颠簸起来,她晕晕沉沉地,又没法用手指抓紧扶手,一时间几乎维持不住身体平衡,险些从座椅上滑下去。
廖耀湘方才出神地想着后续的战事,未曾顾及她的状况。见她差点要跌倒,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这才发觉她的脸色很不好,嘴唇也泛着青紫,竟像是快要喘不上气了。“小秋,小秋?”他唤,同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掌心触及的温度热得他心惊,急忙转向一旁的副官道,“快拿药过来!”
阮静秋彼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除了晕眩及反胃,她还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控制不住地想要躺倒,想把自己缩作一团取暖,因此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处飞机机舱,也忘记了后排还坐着一群可能对此说三道四的外人,几乎本能地向他靠过去,口中含混地喃喃道:“我难受……”
她身上原本就裹着他的军装大衣,廖耀湘看她烧得厉害,又听她说难受,连忙将身上的棉服也脱下了,一并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航程还有几个小时,他从副官那里接来了药,就着水壶喂她服下,而后伸臂揽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靠着我,听话。”
阮静秋总算在颠簸摇晃中寻找到一丝支持,便很温顺地枕住他的肩膀。飞机渐渐趋于平稳,她半梦半醒中,大概是觉得他身上暖和,于是不由自主地和他越挨越紧,人都快要钻进他的怀抱。廖耀湘不时抚摸她的前额,手掌摩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旁低声安慰道:“再撑一下,就快到了。”
后排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隔壁座位的敬副官回头望去,那些正悄声交头接耳的军官们接收到他满含警告意味的目光,立时齐齐闭紧了嘴。而他望着隔壁倚靠着的两人,心中唯有叹息——不知长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发觉。
飞机落地后,廖耀湘径直将阮静秋抱下飞机,送进一旁等候的救护车里。敬副官则站在机舱口,拦下了后排几人:“今日之事,还请诸位烂在肚子里。上海滩不大不小,若有什么不中听的说话传到廖公馆或廖夫人那里去,我和大伙就都要难做了,还请谅解。”
几名军官对视一眼,满脸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疗养院内,廖耀湘站在走廊上,隔着玻璃皱眉望着屋内的阮静秋。情况果然比早前恶化了,且沈阳方面并未能及时发现她因呛水而有肺部感染的情况,腹部也有因外力重击而造成的挫伤。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屋内照料她,除清创消炎以外,还为她带上了呼吸面罩,足见眼下的病情很不乐观。
远处有轻微而规律的叩击声由远及近。廖耀湘闻声转头望去,见杜聿明穿着病号服,披着军装外套,手中握持着他那柄用了多年的手杖,脚步一瘸一拐,正颇为艰难地穿过走廊。他连忙唤声“军长”,快步上前搀扶住他:“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除了尊称“杜先生”,他和郑洞国、邱清泉一样也常按昆仑关大战时的职务,称呼他的老长官“军长”。与离开东北时的憔悴病容相比,杜聿明此时的面色好转了些许,他微笑着拍一拍廖耀湘的手背,说:“我就住在楼上。秀清说这里清净,才叫你把小秋也带过来照顾。这一路奔波,实在是难为你。”
廖耀湘道:“小秋是从新二十二师出来的,她的事我责无旁贷。说起来,还多亏有军长的内线及时通传消息。否则我再晚去一日,她就——”
杜聿明上前几步,与他并肩望着病房内:“她怎么样?”
廖耀湘担忧道:“浑身都是伤,只有精神还好。怪我,我本该留她在沈阳多住几天,等好一些再来上海。飞机上她就发起高烧,炎症又更重了。”
杜聿明道:“这事你的副官已告诉我了。她是为了你和,怎么样?一个人的声量当然是不足够的,但是一篇文章或许会被很多
', ' ')('人读到,一些人与你持一样的观点,可以彼此支持;另一些人原本没什么看法,却有可能因为这篇文章而产生新的意识。这样一来,就算要挨长官们的批评,那也有一大群人分担呢。”
他闻声睁开眼睛,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光看着她。“你这番话,”他说,“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对手常用的论调。”
阮静秋打了一个冷战——她绝没有半点试探的意思,说这些话的意图和他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与关切。或许是这阵子和他相处得太密切了,让她不但有些忽略了两人间的上下级关系,还遗忘了他贯穿整个军旅生涯的固执的忠诚和立场。他向她望来的这一眼锐利而又冷峻,让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汗水。她毫不怀疑,即使两人有着过去那么多年的所谓交情,可一旦他对她的身份与动机产生了怀疑,她照样会被他头也不回地丢进保密局的牢房里去。她连忙强笑着补救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官不也给我看过那份歌谱嘛。”
但他又确实把这一段话听进去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在西方的大学里,把观点写成论文,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门技艺。我早前写过一些,不过可参考的事例和文献都有限,大概远没有达到你的学校所要求的那种标准。近来清闲,确实是写几篇文章的好时间。正像你说的,我应该要更注重实践意义,参考西方的一些战例,让这篇文章起到‘不仅只是文章’的效果。”
阮静秋松了口气,接道:“那我也不闲着,我来给你当翻译。就是我这双手现在写出来的字,恐怕会有点难看,你不要介意啊。”
杜聿明说:“能请来你这位高材生做免费的翻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到时你口述,我记下来即可。”
阮静秋笑着纠正:“也不算免费,我不是成日在疗养院里白吃白喝着么?”
他的旧部中,邱清泉、廖耀湘、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美国机械打交道。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她在国外留学时,曾经很为论文发愁,且洋人的大学里,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而涉及军事的论文,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语言该如何化用,他已经胸有成竹。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她只有羡慕的份。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完稿投出,只需静待发表了。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
他是米脂人,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而她虽然主修医学,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于是,在翻译文献的同时,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这天,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
“辣子蒜羊血!”她睁大眼睛,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打从穿越回来,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她走过东北、走过华中、走过西南,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能来一碗吗?不,能来两碗吗?”
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她吃不得辣!”
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难得美食当前,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手帕都用了好几块,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一样吃了一碗进肚。杜聿明坐在桌对面,觉得她总算在他面前有些从未见过的样子了,往日她都是很板正严肃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她小他十几岁,本就该有些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天真。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之处,只含着笑意很柔和地望着她,窘得她全程连头也不敢抬。
新年后不久,两封信笺在同一天先后送到病房,一则是提拔阮静秋为徐州指挥所军医副处长的任命;另一则是时任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生辰晚宴邀请,地点同样设在徐州。
徐州及郑州方面一直由顾祝同兼任司令长官,因此这封任命更显得尤为怪异:将她从沈阳司令部的普通军医直接提为徐州指挥所的中校军医副处长,官职升了一级,职务军衔则平地跃升两级,恐怕之前哪位军医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这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
', ' ')('而已。而这封任命又偏偏兜兜转转寄到了上海的疗养院,这足以说明,任命并不是单纯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借此在传递给他某种信息。
她把信笺拿给杜聿明看,评论道:“这样看来,你很快就要去徐州走马上任了。”
他却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大家都知道眼下非但东北的战况令人忧心,山东的部队也正节节败退,难怪徐州感到危机,要把他这个病了许久的人拉出来探一探口风。东北局势水深火热,陈诚却借口称病龟缩不出,走马换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顾祝同在中原战场自然有黄百韬等自己的亲信嫡系,但他借生辰宴会邀请杜聿明前去,显然也有为徐州未雨绸缪的意图。
情况不明、疾病未愈,匆忙上任绝不是个好主意。阮静秋顾不得被人议论为拿乔,一路上摆足了病秧子的姿态,在徐州安顿几天以后,才和几位医官及护士们会面。几位医官年纪长她一些,看到她这副裹着棉袄、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架势,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已经很有了一些嘀咕的表情,十分困惑上峰为何派这个病号来做副处长;年轻的护士小姑娘们则对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点心糖果很感兴趣,三两句话便被问出,原来她们也是从各地被特意选出调来徐州的。这些小姑娘们模样标致,身段姣好,想也知道被选来的目的了,阮静秋心中暗想,大战在即,可绝大多数人心中想的并不是打仗,这就不能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国民党一方。
才刚一一打过招呼,护士们又找上了门,说是指挥部负责筹办晚宴的专员来了话,大意是往年宴会上西洋舞会西洋乐队那一套已搞得厌烦了,这次非要改换一个法子不可,于是要求各处都安排人手编一个节目,而军医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多,他们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这里。护士姑娘们被一番吹捧捧得头晕眼花,竟然稀里糊涂地提出排一支舞蹈的主意来——这可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上报定案,她们现在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阮静秋听见这一番陈述时,正缩在被窝里头继续装病,只得一边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劝她们道:“差事都应下了,那就好好排练,排一支拿得出手的好舞蹈来。刚好也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军医处不是吃干饭的嘛。”
一个小姑娘这时插嘴道:“排一支舞没有主心骨怎么行呢?阮处长,你得跳领舞呀。”
阮静秋闻言大惊,连忙拒绝:“还叫我领舞呢,我这副样子,走两步就能摔个大马趴给你看。”
另一个小姑娘说:“阮处长这是谦虚。我们都听说了,你留洋的时候就表演过舞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呢。”
阮静秋顾不得细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了传言,一时更慌张了:“不不不,我就是因为临时缺人被朋友拉去凑了个数而已,就跟京剧里扎靠旗的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别看她们一个个文文弱弱的模样,嘴皮子可不饶人,她且攻且守、且战且退,最后终于摆脱了领舞的工作,但还是被她们磨得做了场外参谋,每天去看着她们排练,从早一直坐到晚上。
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杜聿明也有许多避不开的应酬,两人几乎连一个照面也没打上。直到宴会当晚,餐前酒会开始之后,她才远远看见他和顾祝同及刘峙一同姗姗来迟。于情于理,这次她不好回避,而是应该去向顾祝同表个态,感念提拔之恩才比较妥当;但一个护士却匆匆跑来找她,说后台忽然倒了东西,原定领舞那位姑娘被砸伤了腿,无法跳舞了。
后台总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她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本应该提前去摸清情况,等她们安全上台再走。她先是问:“伤得怎样,包扎了没有?让她不要惦记跳舞的事了,你们中再选一个人出来替她做领舞就行。”
小姑娘说已经包扎了,可她们的队形是对称排好的,要是临时提一个人出来当领舞,那么势必有一侧要少个人,队形瞧着也不好看了。
这无疑又是要强迫她上台去。阮静秋无奈道:“队不队形有什么要紧,表演完了就万事大吉。我这副样子已经够难看的,实在不好再上去跳舞了。”
身后这时传来声音:“阮处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罢?”
阮静秋连忙回头,顾祝同、刘峙以及一个似笑非笑的杜聿明,三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不知道他们听去了多少,但这事总归不好再瞒着,她略想了一下,索性据实交代,说道:“三位长官就别笑话我了。军医处这次可是诚诚恳恳,尽心为总司令编了一支舞贺寿的,没曾想后台临时出了岔子,领舞的姑娘伤了腿上不了台,这支舞恐怕没法演得尽如人意了。”
刘峙笑眯眯地:“我看你的部下刚才说得有道理,阮处长可以亲自上阵来补这个缺嘛。”
顾祝同倒不急着催问这支舞的事,而是貌似很关切地问:“都说你是抱病来的徐州,现在身体好些没有?”
阮静秋答:“托长官的福,已经好多了。承蒙长官赏识委以重任,我只是怕自己病得拖拖拉拉,反倒误了徐州的差事。”
他点头道:“光亭已经和我说过了。你到任的事不
', ' ')('急,尽可养好了身体再来。”
她正松了一口气,他却忽然一转话风道:“不过,对于养病的人来讲,总闭门不出也是不行的。依我看,你尽可当这支舞是活络筋骨,就算跳得不好,我们也看不出门道嘛,对不对?”
刘峙自然笑呵呵地附和;她也不好再坚持辩驳了,但又确实为难,下意识地向杜聿明投去目光求助。他也正蹙着眉头,和她对上了眼神,便即刻向那二位长官说道:“阮处长是怕技艺不精,到时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其余各处也编排了不少好节目,总司令不妨再去看一看。”边说,边向前走了一步,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分明是要护着她了。
顾刘二人没有说话,但脸色已双双沉了下来。
长官们都不说话,气氛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里。阮静秋这才反应过来,顾祝同办这一场宴会,又把军医处长的位子许给她,其本意显然是在向杜聿明示好,表明自己有意要把徐州的军务委任于他。他在军中沉浮这些年,在同僚中的人缘名声很好,诸位大员也都买他的账,除了陈诚等土木系一干人时不时找些麻烦以外,他很少牵扯进派系之争里。这时若为了维护她而得罪顾祝同,就相当于无端给自己多惹来一个仇家,实在太不值当。相比之下,她厚着脸皮上台摆几个造型,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必要让他为这点小事而得罪人呢?
想到此处,她更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欠考虑了,连忙打个圆场,笑着说:“总司令都这样说了,我还推辞的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不过,杜长官可替我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我真的技艺不精,扫了诸位兴致,长官可别一怒之下,又把我这个军医处长的位子给收回去了。”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僵持的氛围随之化解。如此一来,她就要抓紧时间到后台改妆换衣去,杜聿明仍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悄悄向他点了点头。
后台比她想象得更拥挤混乱,受伤的护士已经被送去了医务室,但翻倒的木架及满地破碎的瓶瓶罐罐、头面衣饰还都没有收拾干净。她只好暂且充当一个后台调度的角色,先叫不忙出场的演员们另去一间空房间等,而后再寻来一些人手清理地上的狼藉。待到这一片狭小区域总算能叫人站住了脚,看场的几位专员忽然来报,再过一支曲子,军医处就该上场了。
这可好了,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头发也没拾掇——而备用的衣裳发饰,不是被倾倒的脂粉染花,就是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偏偏姑娘们早就为这支舞定制了统一的服装,她就算草草上了场,也实在没法凭借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西洋裙子蒙混过关。
这时就体现出了人多的好处:平时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实在聒噪,这会儿却个个都有了主意,一个手指翻飞利索地给她编头发,另一个从每人那里各取了点发饰扮在她头上。至于衣裳,有个最不甚起眼的小丫头抱来了几件角落里的旧戏装,几个人挥舞了一番剪刀,又把她左摆弄一番右摆弄一番,她再凝神往镜中一望,镜中的姑娘头上已斜梳了个半个懒髻,另一半头发披下来,松松用发饰和簪子固定,竟然阴差阳错,和现代正流行的新中式发型相差不离;那条朴素的洁白长裙外罩了一圈绣着鹅黄小碎花的衣料,上身则搭配了一件同样色系刺绣的小马甲,虽说尚有许多剪裁走线经不起细瞧,但乍看之下,已是十分相得益彰、浑然天成的一身装扮。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她这件衣服跟她们相比实在惹眼,已经非得去跳这个领舞的位置不可了。但她一次也没和她们排练过,脑袋里至多有些在台下瞧着她们练习时的记忆,可这哪能作数呢?小姑娘们却推着她,一迭声地说:“阮处长,你别管我们在后头怎么样,你就站在那里,唱个曲儿就行!”
她实在挣不过她们,就这么被推到了台上。
虽说不用跳舞,但站在台上现场表演总还是和ktv里很不同的,更何况台下乌泱泱地全是脑袋,要是唱破了音或唱错了词,她这个新上任的副处长就要在中原大地上“留名青史”了。前奏已经响了起来,她的目光逡巡着望向台下,高坐正中的两位长官她自然是不敢直视的,只好朝坐在刘峙身边的杜聿明看过去。他应该是在座最了解她的一位,她此刻满心满脸的紧张绝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她这时看他,便觉得他脸上那点笑意很像是在笑话她似的。旁人她不敢看,可又不能不看台下,干脆就盯住了他,颇不服气地用眼力跟他对抗。
这首经典的民国歌曲《花之恋》,曾经也常常循环在现代的她耳旁。而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背景中一众姹紫嫣红的护士姑娘的衬托下,歌中所唱的丹桂,正与她今日的装扮很是合衬。于是杜聿明渐渐不笑了——他难得被一首听惯了的歌曲、又或是这个唱歌的人所吸引,暂时忘掉了一切和政治军事有关的复杂问题,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丹桂、丹桂,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欢乐场里,没有庭前月色围绕,没有看客驻足停留,她却那样生涩稚拙又纯净脱俗,正像歌里所唱的那株丹桂。又或者,她那日的剖白原本也没有说错,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总觉得她还是半大孩子的
', ' ')('模样,每每有心叮嘱照拂,也大多是作为兄长或长辈的立场。时至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自初次见面已过去近十年,昔年愣头青一般浑身是刺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了一位清丽佳人,仅是站在那里婉转歌唱,就轻而易举地要引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也同时意识到,今日过后,自己恐怕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关切与表态视而不见,更不能再简单地当她做晚辈或是下属,心中一时十分复杂。顾祝同与刘峙在他一旁,正低声交谈着几句笑语,又不约而同注意到了他凝视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歌唱完了,阮静秋恨不得即刻从现场消失,却被顾祝同和刘峙又叫来参加酒会,稀里糊涂地灌了两杯酒进肚。刘峙这时候看她的眼神已经与上台前很不同,她可不是傻子,人已活了差不多两个三十年,要是这点意思再看不明白,那她早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引起他的兴趣,跟他们匆匆告退后,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急急忙忙地往暂住的办公室逃。而逃着逃着,背后却忽然有脚步跟了上来,她越发地害怕和慌乱,甚至来不及辨别声响,脚步越跑越急,结果不出意料,又被高跟鞋绊了个正着。
她已经做好了五体投地摔一个大跤的心理准备,一只手及时地拉住她,又顺势使力向后一带,把她严严实实地圈进了他暖和的皮毛斗篷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一口长气随之吐出,整个人瞬间抽光了骨头似的,几乎跌进了杜聿明的怀里。
还好这里是一处避风的角落,且位于院落深处,四下没有哨兵,说些悄悄话也不会被人听见。她歇了一阵子气,他也安安静静地由她倚靠着,温暖的手臂隔着皮毛斗篷,一上一下轻轻扶持着她的腰和肩膀,足够关切又没有半丝逾矩的意思。半晌,她说话的气力恢复过来了,连忙站直身子,问他:“唱得还成吗?”
他说:“很好。”
这话应该是由衷的,她又问:“我是不是特别紧张?”
他忍着笑道:“应该吧。”
她疑惑:“为什么是‘应该’?”
他答:“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反倒像是看敌人似的瞪着我。”
她一拍脑门:“我忘了,应该笑来着!”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想起来,晚了。”又忽然不笑了,很认真地说,“不过,我很喜欢。”
她仰着脸看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一些陌生的情绪,是她此前从没有见过的。那目光热烈、滚烫得怕人,又好像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魔力,要将她吸进他的眼底。两人都说不清缘由,却又都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近。
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唤声:“长官!”
阮静秋惊醒过来,几乎触电一般,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尹副官的身影由远及近,眼见得这副景象,这才发觉自己差点撞破一件大事,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又说:“长官,顾总司令到处找您呢。”
“嗯,”杜聿明应声,“我马上就到。”
见尹副官慌慌张张地走了,阮静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杜聿明将斗篷递给她,无奈道:“你先回去吧。”
阮静秋眨眨眼,不由得怀疑他说的是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等了几秒钟,叹一口气,又说:“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阮静秋呆愣片刻,才终于后知后觉,一时间面红耳赤,垂头应了一声,就撒腿跑进了院子另一头的办公室里。她背靠着门扇喘气,说不清自己此刻心跳不止的缘由;心里一时也有些乱,既有些怕他跟过来,又有些想一打开门,就能马上看见他。这个决定比她此前考量的所有事都要艰难,开门这一个举动虽然简单,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随后的一切。
她犹豫了许久,直到脸和脖颈的热度已经退去,心跳也趋于平稳,才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推开了门。
但门外只远远地飘来了淡淡的香烟气味,拐角避风处已不见他的身影。
转天早晨,顾祝同要先行赶回南京,众人无论睡没睡醒,都出来送行。
他先是开起了阮静秋的玩笑,问:“昨天怎么才表演完,阮处长就不见踪影了?”
这一句话瞬间将她拖回昨晚尴尬的回忆里。好在她今天穿的是和众人无异的军装及棉袄,不至于马上让人回想起昨日的尴尬情状。她苦着脸答道:“台上乱唱乱跳的那一番已叫总司令看足我的笑话了,我要是不跑,今天恐怕就变成了整个徐州的笑话。”
他大笑,说道:“阮处长太小瞧自己了。”语罢正了正色,转向一旁的杜聿明道:“看来你在上海休养这一阵子是有成效的,这次见你,气色显然比从前要好得多了。总裁对你也是很惦念的,有空不妨去看看他。”
他恭敬地应是,神情轻松了许多。
大家都听得出这话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有顾祝同这样一句首肯,意味着许多事已有了回旋的余地,比如,先前陈诚在东北所闹出的那一番风波,及他去美国前被临时扣下的事大概已算彻底过去了。
', ' ')('与此同时,身处各地的各位将军大员们又因着不久后的“国大”而奔走忙碌起来。杜聿明人在上海,其中一大好处就是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例如他的旧部们来拜访时,便可作一个探病的理由,而不必被有心之人暗地里中伤为昔日第五军的小集团正为着他再度出山而出谋划策。
两人的病情那时已都恢复得差不多,阮静秋推拒再三,到底没拗过杜聿明和曹秀清的邀请,一并搬进了杜公馆小住。心里话明明早就已经说开了,可自打从徐州回来,她不知怎么又心虚起来,有好几次,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几乎马上就要忍不住问他当时所说的“后悔”究竟是指什么,可一想起曹秀清和杜家的孩子们,她又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别说这话绝不应该问,就连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不该有的。她心烦意乱之下,完全摒弃了做医生的守则,像他从前那样过起了黑白颠倒的生活,于是上上下下没有好利索的身体零部件们就变得更坏,某一天起来,膝盖甚至连稍微弯曲也不能够。曹秀清于是安排她搬进了楼下的卧房住,她再三感谢之后,照旧我行我素,时钟错乱地度日。
这天,曹秀清似乎带着孩子们外出游玩去了,杜公馆内静悄悄的,她得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没顾得上梳妆打扮,她只匆忙套了一身衣裙,便迷糊着睡眼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一开门才听见客厅里似乎有说话声,她一出来,又立刻陷入了寂静。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发觉公馆里还有两位客人——廖耀湘及赵家骧一左一右,正神态各异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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