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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滕骥望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汽车,将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几次也没有点着。他越发恼怒,将烟卷踩在脚下。
“晦气!”他骂道。
他身后的两名特务鼻青脸肿、面面相觑,方才被廖耀湘揍出来的血迹都还没顾上清理干净。其中一人开口劝道:“站长别和这群武夫一般见识。她没有画押,再随便找个人画押也行,误不了总长的事。”
滕骥怒道:“你懂个屁!人都这样了,你难道以为总长是傻子,看不出怎么来的口供、谁画的押?说了要做得隐秘些,偏叫廖耀湘抓个正着!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他瞧见的状况,马上就会传到杜聿明的耳朵里!”
另一名特务嘟哝:“用刑之前您也允准了的。”
滕骥回头怒瞪二人,作势抬脚要踹,被两人及时躲开了。“滚滚滚!”他啐道,“看见你们就碍眼!”
特务们问:“站长,那那份口供……?”
滕骥喝道:“你们听不懂人话吗?烧了、毁了、作废了!这个梁子已经结了,日后若犯到他们手里,你我就一块等死罢!”
医院走廊内很安静,明亮的灯光映着窗外漆黑的天色。
廖耀湘背向着病房门,无声地伫立。门上的玻璃透出病房内的景象,阮静秋仍昏睡着,双手裹满绷带。一名女医生为她做完了检查,整理好被褥,从病房内出来。
廖耀湘听见屋门的响动,这才回身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生翻看着病历,回答:“按您要求的,已经给阮小姐做了全面的检查。她腿上及身上的外伤已经清理包扎,后续定时换药即可;脸上的淤血几日后就可消退,但一侧鼓膜受重击而穿孔,听力恐怕很难恢复了。她的双手伤势最重,指节均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能稍微活动。退烧药和抗生素都已经用上,只要情况不进一步发展,阮小姐应当没有性命之虞,请您放心。”
廖耀湘想,这些特务残忍异常,除去外伤,不知是否还用过其他的手段。他追问了一句:“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医生摇摇头说:“从x光片看来,阮小姐没有其他部位骨折,刚才触诊查体的情况也还好。长官要是不放心,不妨留她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廖耀湘叹了口气,他既庆幸自己赶在那两人施暴前救下了她,又恼恨自己怎么没有到得再早一点。抗战这些年里,她跟着新二十二师四处奔波,尚且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谁曾想这短短几日时间里就被折磨得快不似个人形。他默默把她的这些伤情记在了心头,心想这仇早晚要报。接着他又问:“你说双手的伤最重,会不会留下病根?”
医生答道:“恐怕是在所难免了。关节的伤病最难调养,即使日后能正常活动,遇上阴冷潮湿的天气还是会疼痛难忍。用中医的话说,这就是所谓的‘风湿’。日常生活大概是无碍的,但毕竟伤及筋骨,太精细的活计还是少做为好。”
廖耀湘透过窗户望向病房:“她也是个医生。要是这双手再也不能治病救人,那得多么遗憾。”语罢又转向医生:“还请你为她安排一位周到可靠的护士贴身照料,费用由我来出。”
医生回答:“长官放心。”
一名护士这时从屋内出来,手中捧了几件衣物,是刚刚帮阮静秋换下的裙子和风衣外套。她问廖耀湘:“阮小姐的衣裳都在这里了。长官需要过目吗?”
照理说他本不该翻动姑娘家的衣服,但无意一瞥之后,廖耀湘似乎从这件风衣的边沿处看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帕、唇膏等几件用品,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夹缝内的那张照片悄悄拢在掌心,而后说:“可以了。劳烦你送去清洗。”
送走医生与护士,廖耀湘走进病房,在一旁坐下。他将其余物品放在床头柜上,而后摊开手掌,打量着照片上的两人——尽管因为浸水而变得有些皱,但形容面貌仍然清晰可辨。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他知道她既念旧又重情,也知道她始终因远征撤退之事而心怀愧疚,却从没有发现,她心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份从未言说的感情。这张小心地藏在衣服夹层内,在特务们的种种酷刑下也没有被交出的合影,似乎成为了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为什么杜聿明会突然找他出面救人,为什么她在奄奄一息的时刻,也不忘他的安危与处境。他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也无从了解自己是不是,借此拉长官和里头。他们到得最晚,同机另几名军官中有认出他的,纷纷起身向他敬礼,廖长官前廖长官后地客套个不停。廖耀湘没心思和他们闲话,只匆匆点头道:“抱歉,我腾不出手来,就不向各位还礼了。”
两人在前排落座,阮静秋侧头,注意到后排军官们也正低声议论着打量自己。在来机场的路上,廖耀湘还曾试图劝她带一个担架进机舱,如此一来,路上她就可以躺得舒服一些。而她此刻唯有庆幸,自己要是没有坚决拒绝他的主张,现在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一群陌生人的眼光。她心想,承蒙他出手相救,她已又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了,如今他又亲自送她
', ' ')('去上海,这一趟航程之后,指不定有多少不利于他的风言风语会悄悄传开。就算他自己不在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可身在南京的廖夫人却是无辜的——她本就成天挂念担心着丈夫,这些流言必然也会为她带来麻烦。
行前,她向医生及护士询问了自己的状况,也装作无意间随口问起,向他们打听当日是否还有另一个姑娘被一同送来医院。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她的心缓慢地沉了下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救那个学生逃出生天。飞机在颠簸和轰鸣声中离地而起,她透过舷窗,看着大片的白雪与黑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北上葫芦岛至今,她在这片黑土地上停留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别后,她还能回来吗?
复杂的思绪只在她脑中停留了片刻,她就不得不开始有点儿后悔方才的坚持,而思念起医院的病床和担架了。距离她从牢狱中获救脱身到现在,满打满算只过去了一天一夜,非但她身上的外伤还没有愈合,耳朵里同样还有积液和淤血。随着飞行高度攀升,机舱内产生气压变化,她只觉耳朵又嗡嗡响个不停,人也像是在原地翻跟头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晕眩欲呕。在这种情况下,笔直地端坐在座椅上对她来说也与一种酷刑无异,可她实在不想再为他添麻烦,只暗暗忍耐着,打算如此生扛下去。又过一阵,飞机似乎遭遇气流,忽然激烈地颠簸起来,她晕晕沉沉地,又没法用手指抓紧扶手,一时间几乎维持不住身体平衡,险些从座椅上滑下去。
廖耀湘方才出神地想着后续的战事,未曾顾及她的状况。见她差点要跌倒,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这才发觉她的脸色很不好,嘴唇也泛着青紫,竟像是快要喘不上气了。“小秋,小秋?”他唤,同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掌心触及的温度热得他心惊,急忙转向一旁的副官道,“快拿药过来!”
阮静秋彼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除了晕眩及反胃,她还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控制不住地想要躺倒,想把自己缩作一团取暖,因此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处飞机机舱,也忘记了后排还坐着一群可能对此说三道四的外人,几乎本能地向他靠过去,口中含混地喃喃道:“我难受……”
她身上原本就裹着他的军装大衣,廖耀湘看她烧得厉害,又听她说难受,连忙将身上的棉服也脱下了,一并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航程还有几个小时,他从副官那里接来了药,就着水壶喂她服下,而后伸臂揽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靠着我,听话。”
阮静秋总算在颠簸摇晃中寻找到一丝支持,便很温顺地枕住他的肩膀。飞机渐渐趋于平稳,她半梦半醒中,大概是觉得他身上暖和,于是不由自主地和他越挨越紧,人都快要钻进他的怀抱。廖耀湘不时抚摸她的前额,手掌摩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旁低声安慰道:“再撑一下,就快到了。”
后排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隔壁座位的敬副官回头望去,那些正悄声交头接耳的军官们接收到他满含警告意味的目光,立时齐齐闭紧了嘴。而他望着隔壁倚靠着的两人,心中唯有叹息——不知长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发觉。
飞机落地后,廖耀湘径直将阮静秋抱下飞机,送进一旁等候的救护车里。敬副官则站在机舱口,拦下了后排几人:“今日之事,还请诸位烂在肚子里。上海滩不大不小,若有什么不中听的说话传到廖公馆或廖夫人那里去,我和大伙就都要难做了,还请谅解。”
几名军官对视一眼,满脸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疗养院内,廖耀湘站在走廊上,隔着玻璃皱眉望着屋内的阮静秋。情况果然比早前恶化了,且沈阳方面并未能及时发现她因呛水而有肺部感染的情况,腹部也有因外力重击而造成的挫伤。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屋内照料她,除清创消炎以外,还为她带上了呼吸面罩,足见眼下的病情很不乐观。
远处有轻微而规律的叩击声由远及近。廖耀湘闻声转头望去,见杜聿明穿着病号服,披着军装外套,手中握持着他那柄用了多年的手杖,脚步一瘸一拐,正颇为艰难地穿过走廊。他连忙唤声“军长”,快步上前搀扶住他:“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除了尊称“杜先生”,他和郑洞国、邱清泉一样也常按昆仑关大战时的职务,称呼他的老长官“军长”。与离开东北时的憔悴病容相比,杜聿明此时的面色好转了些许,他微笑着拍一拍廖耀湘的手背,说:“我就住在楼上。秀清说这里清净,才叫你把小秋也带过来照顾。这一路奔波,实在是难为你。”
廖耀湘道:“小秋是从新二十二师出来的,她的事我责无旁贷。说起来,还多亏有军长的内线及时通传消息。否则我再晚去一日,她就——”
杜聿明上前几步,与他并肩望着病房内:“她怎么样?”
廖耀湘担忧道:“浑身都是伤,只有精神还好。怪我,我本该留她在沈阳多住几天,等好一些再来上海。飞机上她就发起高烧,炎症又更重了。”
杜聿明道:“这事你的副官已告诉我了。她是为了你和,怎么样?一个人的声量当然是不足够的,但是一篇文章
', ' ')('或许会被很多人读到,一些人与你持一样的观点,可以彼此支持;另一些人原本没什么看法,却有可能因为这篇文章而产生新的意识。这样一来,就算要挨长官们的批评,那也有一大群人分担呢。”
他闻声睁开眼睛,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光看着她。“你这番话,”他说,“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对手常用的论调。”
阮静秋打了一个冷战——她绝没有半点试探的意思,说这些话的意图和他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与关切。或许是这阵子和他相处得太密切了,让她不但有些忽略了两人间的上下级关系,还遗忘了他贯穿整个军旅生涯的固执的忠诚和立场。他向她望来的这一眼锐利而又冷峻,让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汗水。她毫不怀疑,即使两人有着过去那么多年的所谓交情,可一旦他对她的身份与动机产生了怀疑,她照样会被他头也不回地丢进保密局的牢房里去。她连忙强笑着补救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官不也给我看过那份歌谱嘛。”
但他又确实把这一段话听进去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在西方的大学里,把观点写成论文,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门技艺。我早前写过一些,不过可参考的事例和文献都有限,大概远没有达到你的学校所要求的那种标准。近来清闲,确实是写几篇文章的好时间。正像你说的,我应该要更注重实践意义,参考西方的一些战例,让这篇文章起到‘不仅只是文章’的效果。”
阮静秋松了口气,接道:“那我也不闲着,我来给你当翻译。就是我这双手现在写出来的字,恐怕会有点难看,你不要介意啊。”
杜聿明说:“能请来你这位高材生做免费的翻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到时你口述,我记下来即可。”
阮静秋笑着纠正:“也不算免费,我不是成日在疗养院里白吃白喝着么?”
他的旧部中,邱清泉、廖耀湘、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美国机械打交道。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她在国外留学时,曾经很为论文发愁,且洋人的大学里,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而涉及军事的论文,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语言该如何化用,他已经胸有成竹。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她只有羡慕的份。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完稿投出,只需静待发表了。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
他是米脂人,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而她虽然主修医学,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于是,在翻译文献的同时,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这天,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
“辣子蒜羊血!”她睁大眼睛,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打从穿越回来,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她走过东北、走过华中、走过西南,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能来一碗吗?不,能来两碗吗?”
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她吃不得辣!”
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难得美食当前,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手帕都用了好几块,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一样吃了一碗进肚。杜聿明坐在桌对面,觉得她总算在他面前有些从未见过的样子了,往日她都是很板正严肃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她小他十几岁,本就该有些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天真。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之处,只含着笑意很柔和地望着她,窘得她全程连头也不敢抬。
新年后不久,两封信笺在同一天先后送到病房,一则是提拔阮静秋为徐州指挥所军医副处长的任命;另一则是时任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生辰晚宴邀请,地点同样设在徐州。
徐州及郑州方面一直由顾祝同兼任司令长官,因此这封任命更显得尤为怪异:将她从沈阳司令部的普通军医直接提为徐州指挥所的中校军医副处长,官职升了一级,职务军衔则平地跃升两级,恐怕之前哪位军医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这么年轻,
', ' ')('才二十五六岁而已。而这封任命又偏偏兜兜转转寄到了上海的疗养院,这足以说明,任命并不是单纯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借此在传递给他某种信息。
她把信笺拿给杜聿明看,评论道:“这样看来,你很快就要去徐州走马上任了。”
他却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大家都知道眼下非但东北的战况令人忧心,山东的部队也正节节败退,难怪徐州感到危机,要把他这个病了许久的人拉出来探一探口风。东北局势水深火热,陈诚却借口称病龟缩不出,走马换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顾祝同在中原战场自然有黄百韬等自己的亲信嫡系,但他借生辰宴会邀请杜聿明前去,显然也有为徐州未雨绸缪的意图。
情况不明、疾病未愈,匆忙上任绝不是个好主意。阮静秋顾不得被人议论为拿乔,一路上摆足了病秧子的姿态,在徐州安顿几天以后,才和几位医官及护士们会面。几位医官年纪长她一些,看到她这副裹着棉袄、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架势,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已经很有了一些嘀咕的表情,十分困惑上峰为何派这个病号来做副处长;年轻的护士小姑娘们则对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点心糖果很感兴趣,三两句话便被问出,原来她们也是从各地被特意选出调来徐州的。这些小姑娘们模样标致,身段姣好,想也知道被选来的目的了,阮静秋心中暗想,大战在即,可绝大多数人心中想的并不是打仗,这就不能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国民党一方。
才刚一一打过招呼,护士们又找上了门,说是指挥部负责筹办晚宴的专员来了话,大意是往年宴会上西洋舞会西洋乐队那一套已搞得厌烦了,这次非要改换一个法子不可,于是要求各处都安排人手编一个节目,而军医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多,他们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这里。护士姑娘们被一番吹捧捧得头晕眼花,竟然稀里糊涂地提出排一支舞蹈的主意来——这可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上报定案,她们现在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阮静秋听见这一番陈述时,正缩在被窝里头继续装病,只得一边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劝她们道:“差事都应下了,那就好好排练,排一支拿得出手的好舞蹈来。刚好也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军医处不是吃干饭的嘛。”
一个小姑娘这时插嘴道:“排一支舞没有主心骨怎么行呢?阮处长,你得跳领舞呀。”
阮静秋闻言大惊,连忙拒绝:“还叫我领舞呢,我这副样子,走两步就能摔个大马趴给你看。”
另一个小姑娘说:“阮处长这是谦虚。我们都听说了,你留洋的时候就表演过舞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呢。”
阮静秋顾不得细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了传言,一时更慌张了:“不不不,我就是因为临时缺人被朋友拉去凑了个数而已,就跟京剧里扎靠旗的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别看她们一个个文文弱弱的模样,嘴皮子可不饶人,她且攻且守、且战且退,最后终于摆脱了领舞的工作,但还是被她们磨得做了场外参谋,每天去看着她们排练,从早一直坐到晚上。
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杜聿明也有许多避不开的应酬,两人几乎连一个照面也没打上。直到宴会当晚,餐前酒会开始之后,她才远远看见他和顾祝同及刘峙一同姗姗来迟。于情于理,这次她不好回避,而是应该去向顾祝同表个态,感念提拔之恩才比较妥当;但一个护士却匆匆跑来找她,说后台忽然倒了东西,原定领舞那位姑娘被砸伤了腿,无法跳舞了。
后台总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她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本应该提前去摸清情况,等她们安全上台再走。她先是问:“伤得怎样,包扎了没有?让她不要惦记跳舞的事了,你们中再选一个人出来替她做领舞就行。”
小姑娘说已经包扎了,可她们的队形是对称排好的,要是临时提一个人出来当领舞,那么势必有一侧要少个人,队形瞧着也不好看了。
这无疑又是要强迫她上台去。阮静秋无奈道:“队不队形有什么要紧,表演完了就万事大吉。我这副样子已经够难看的,实在不好再上去跳舞了。”
身后这时传来声音:“阮处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罢?”
阮静秋连忙回头,顾祝同、刘峙以及一个似笑非笑的杜聿明,三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不知道他们听去了多少,但这事总归不好再瞒着,她略想了一下,索性据实交代,说道:“三位长官就别笑话我了。军医处这次可是诚诚恳恳,尽心为总司令编了一支舞贺寿的,没曾想后台临时出了岔子,领舞的姑娘伤了腿上不了台,这支舞恐怕没法演得尽如人意了。”
刘峙笑眯眯地:“我看你的部下刚才说得有道理,阮处长可以亲自上阵来补这个缺嘛。”
顾祝同倒不急着催问这支舞的事,而是貌似很关切地问:“都说你是抱病来的徐州,现在身体好些没有?”
阮静秋答:“托长官的福,已经好多了。承蒙长官赏识委以重任,我只是怕自己病得拖拖拉拉,反倒误了徐州的差事。”
他点头道:“光亭已经和我说过了。
', ' ')('你到任的事不急,尽可养好了身体再来。”
她正松了一口气,他却忽然一转话风道:“不过,对于养病的人来讲,总闭门不出也是不行的。依我看,你尽可当这支舞是活络筋骨,就算跳得不好,我们也看不出门道嘛,对不对?”
刘峙自然笑呵呵地附和;她也不好再坚持辩驳了,但又确实为难,下意识地向杜聿明投去目光求助。他也正蹙着眉头,和她对上了眼神,便即刻向那二位长官说道:“阮处长是怕技艺不精,到时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其余各处也编排了不少好节目,总司令不妨再去看一看。”边说,边向前走了一步,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分明是要护着她了。
顾刘二人没有说话,但脸色已双双沉了下来。
长官们都不说话,气氛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里。阮静秋这才反应过来,顾祝同办这一场宴会,又把军医处长的位子许给她,其本意显然是在向杜聿明示好,表明自己有意要把徐州的军务委任于他。他在军中沉浮这些年,在同僚中的人缘名声很好,诸位大员也都买他的账,除了陈诚等土木系一干人时不时找些麻烦以外,他很少牵扯进派系之争里。这时若为了维护她而得罪顾祝同,就相当于无端给自己多惹来一个仇家,实在太不值当。相比之下,她厚着脸皮上台摆几个造型,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必要让他为这点小事而得罪人呢?
想到此处,她更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欠考虑了,连忙打个圆场,笑着说:“总司令都这样说了,我还推辞的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不过,杜长官可替我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我真的技艺不精,扫了诸位兴致,长官可别一怒之下,又把我这个军医处长的位子给收回去了。”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僵持的氛围随之化解。如此一来,她就要抓紧时间到后台改妆换衣去,杜聿明仍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悄悄向他点了点头。
后台比她想象得更拥挤混乱,受伤的护士已经被送去了医务室,但翻倒的木架及满地破碎的瓶瓶罐罐、头面衣饰还都没有收拾干净。她只好暂且充当一个后台调度的角色,先叫不忙出场的演员们另去一间空房间等,而后再寻来一些人手清理地上的狼藉。待到这一片狭小区域总算能叫人站住了脚,看场的几位专员忽然来报,再过一支曲子,军医处就该上场了。
这可好了,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头发也没拾掇——而备用的衣裳发饰,不是被倾倒的脂粉染花,就是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偏偏姑娘们早就为这支舞定制了统一的服装,她就算草草上了场,也实在没法凭借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西洋裙子蒙混过关。
这时就体现出了人多的好处:平时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实在聒噪,这会儿却个个都有了主意,一个手指翻飞利索地给她编头发,另一个从每人那里各取了点发饰扮在她头上。至于衣裳,有个最不甚起眼的小丫头抱来了几件角落里的旧戏装,几个人挥舞了一番剪刀,又把她左摆弄一番右摆弄一番,她再凝神往镜中一望,镜中的姑娘头上已斜梳了个半个懒髻,另一半头发披下来,松松用发饰和簪子固定,竟然阴差阳错,和现代正流行的新中式发型相差不离;那条朴素的洁白长裙外罩了一圈绣着鹅黄小碎花的衣料,上身则搭配了一件同样色系刺绣的小马甲,虽说尚有许多剪裁走线经不起细瞧,但乍看之下,已是十分相得益彰、浑然天成的一身装扮。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她这件衣服跟她们相比实在惹眼,已经非得去跳这个领舞的位置不可了。但她一次也没和她们排练过,脑袋里至多有些在台下瞧着她们练习时的记忆,可这哪能作数呢?小姑娘们却推着她,一迭声地说:“阮处长,你别管我们在后头怎么样,你就站在那里,唱个曲儿就行!”
她实在挣不过她们,就这么被推到了台上。
虽说不用跳舞,但站在台上现场表演总还是和ktv里很不同的,更何况台下乌泱泱地全是脑袋,要是唱破了音或唱错了词,她这个新上任的副处长就要在中原大地上“留名青史”了。前奏已经响了起来,她的目光逡巡着望向台下,高坐正中的两位长官她自然是不敢直视的,只好朝坐在刘峙身边的杜聿明看过去。他应该是在座最了解她的一位,她此刻满心满脸的紧张绝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她这时看他,便觉得他脸上那点笑意很像是在笑话她似的。旁人她不敢看,可又不能不看台下,干脆就盯住了他,颇不服气地用眼力跟他对抗。
这首经典的民国歌曲《花之恋》,曾经也常常循环在现代的她耳旁。而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背景中一众姹紫嫣红的护士姑娘的衬托下,歌中所唱的丹桂,正与她今日的装扮很是合衬。于是杜聿明渐渐不笑了——他难得被一首听惯了的歌曲、又或是这个唱歌的人所吸引,暂时忘掉了一切和政治军事有关的复杂问题,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丹桂、丹桂,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欢乐场里,没有庭前月色围绕,没有看客驻足停留,她却那样生涩稚拙又纯净脱俗,正像歌里所唱的那株丹桂。又或者,她那日的剖白原本也没有说错,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总觉得她还
', ' ')('是半大孩子的模样,每每有心叮嘱照拂,也大多是作为兄长或长辈的立场。时至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自初次见面已过去近十年,昔年愣头青一般浑身是刺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了一位清丽佳人,仅是站在那里婉转歌唱,就轻而易举地要引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也同时意识到,今日过后,自己恐怕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关切与表态视而不见,更不能再简单地当她做晚辈或是下属,心中一时十分复杂。顾祝同与刘峙在他一旁,正低声交谈着几句笑语,又不约而同注意到了他凝视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歌唱完了,阮静秋恨不得即刻从现场消失,却被顾祝同和刘峙又叫来参加酒会,稀里糊涂地灌了两杯酒进肚。刘峙这时候看她的眼神已经与上台前很不同,她可不是傻子,人已活了差不多两个三十年,要是这点意思再看不明白,那她早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引起他的兴趣,跟他们匆匆告退后,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急急忙忙地往暂住的办公室逃。而逃着逃着,背后却忽然有脚步跟了上来,她越发地害怕和慌乱,甚至来不及辨别声响,脚步越跑越急,结果不出意料,又被高跟鞋绊了个正着。
她已经做好了五体投地摔一个大跤的心理准备,一只手及时地拉住她,又顺势使力向后一带,把她严严实实地圈进了他暖和的皮毛斗篷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一口长气随之吐出,整个人瞬间抽光了骨头似的,几乎跌进了杜聿明的怀里。
还好这里是一处避风的角落,且位于院落深处,四下没有哨兵,说些悄悄话也不会被人听见。她歇了一阵子气,他也安安静静地由她倚靠着,温暖的手臂隔着皮毛斗篷,一上一下轻轻扶持着她的腰和肩膀,足够关切又没有半丝逾矩的意思。半晌,她说话的气力恢复过来了,连忙站直身子,问他:“唱得还成吗?”
他说:“很好。”
这话应该是由衷的,她又问:“我是不是特别紧张?”
他忍着笑道:“应该吧。”
她疑惑:“为什么是‘应该’?”
他答:“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反倒像是看敌人似的瞪着我。”
她一拍脑门:“我忘了,应该笑来着!”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想起来,晚了。”又忽然不笑了,很认真地说,“不过,我很喜欢。”
她仰着脸看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一些陌生的情绪,是她此前从没有见过的。那目光热烈、滚烫得怕人,又好像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魔力,要将她吸进他的眼底。两人都说不清缘由,却又都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近。
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唤声:“长官!”
阮静秋惊醒过来,几乎触电一般,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尹副官的身影由远及近,眼见得这副景象,这才发觉自己差点撞破一件大事,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又说:“长官,顾总司令到处找您呢。”
“嗯,”杜聿明应声,“我马上就到。”
见尹副官慌慌张张地走了,阮静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杜聿明将斗篷递给她,无奈道:“你先回去吧。”
阮静秋眨眨眼,不由得怀疑他说的是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等了几秒钟,叹一口气,又说:“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阮静秋呆愣片刻,才终于后知后觉,一时间面红耳赤,垂头应了一声,就撒腿跑进了院子另一头的办公室里。她背靠着门扇喘气,说不清自己此刻心跳不止的缘由;心里一时也有些乱,既有些怕他跟过来,又有些想一打开门,就能马上看见他。这个决定比她此前考量的所有事都要艰难,开门这一个举动虽然简单,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随后的一切。
她犹豫了许久,直到脸和脖颈的热度已经退去,心跳也趋于平稳,才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推开了门。
但门外只远远地飘来了淡淡的香烟气味,拐角避风处已不见他的身影。
转天早晨,顾祝同要先行赶回南京,众人无论睡没睡醒,都出来送行。
他先是开起了阮静秋的玩笑,问:“昨天怎么才表演完,阮处长就不见踪影了?”
这一句话瞬间将她拖回昨晚尴尬的回忆里。好在她今天穿的是和众人无异的军装及棉袄,不至于马上让人回想起昨日的尴尬情状。她苦着脸答道:“台上乱唱乱跳的那一番已叫总司令看足我的笑话了,我要是不跑,今天恐怕就变成了整个徐州的笑话。”
他大笑,说道:“阮处长太小瞧自己了。”语罢正了正色,转向一旁的杜聿明道:“看来你在上海休养这一阵子是有成效的,这次见你,气色显然比从前要好得多了。总裁对你也是很惦念的,有空不妨去看看他。”
他恭敬地应是,神情轻松了许多。
大家都听得出这话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有顾祝同这样一句首肯,意味着许多事已有了回旋的余地,比如,先前陈诚在东北所闹出的那一番风波,及他去美国前被临时扣下的事大概已算彻底过
', ' ')('去了。
与此同时,身处各地的各位将军大员们又因着不久后的“国大”而奔走忙碌起来。杜聿明人在上海,其中一大好处就是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例如他的旧部们来拜访时,便可作一个探病的理由,而不必被有心之人暗地里中伤为昔日第五军的小集团正为着他再度出山而出谋划策。
两人的病情那时已都恢复得差不多,阮静秋推拒再三,到底没拗过杜聿明和曹秀清的邀请,一并搬进了杜公馆小住。心里话明明早就已经说开了,可自打从徐州回来,她不知怎么又心虚起来,有好几次,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几乎马上就要忍不住问他当时所说的“后悔”究竟是指什么,可一想起曹秀清和杜家的孩子们,她又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别说这话绝不应该问,就连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不该有的。她心烦意乱之下,完全摒弃了做医生的守则,像他从前那样过起了黑白颠倒的生活,于是上上下下没有好利索的身体零部件们就变得更坏,某一天起来,膝盖甚至连稍微弯曲也不能够。曹秀清于是安排她搬进了楼下的卧房住,她再三感谢之后,照旧我行我素,时钟错乱地度日。
这天,曹秀清似乎带着孩子们外出游玩去了,杜公馆内静悄悄的,她得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没顾得上梳妆打扮,她只匆忙套了一身衣裙,便迷糊着睡眼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一开门才听见客厅里似乎有说话声,她一出来,又立刻陷入了寂静。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发觉公馆里还有两位客人——廖耀湘及赵家骧一左一右,正神态各异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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