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却眉梢微挑,金猊进京,怕是要变天了。
建康最繁华的街道,正堵得很。
桓家大郎进京,百姓素来仰慕他风姿,摩肩接踵,一个紧挨一个,好是热闹。
阿镇混迹在人群中,肩上坐着一个全身用破毯裹紧的小孩,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帮他看路。
芸娣是他从山里捡来的狼孩,不会说人话,脾气坏时还朝人呲牙咧嘴,凶恶至极,唯独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乌溜溜地转,极为动人。
阿镇父母还在时,有过一个小妹妹,眼睛与芸娣一般大。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留下芸娣。
芸娣虽不会说话,对于方向却极为敏锐,在山中长大的孩子,狼妈妈教会他如何辨别方向,哪里潜藏着敌人或猎物。
只要方向一偏,芸娣立马摇动阿镇的肩膀,指给他。
此时显然没有昨夜的抗拒。
昨晚上,芸娣看到杀狼妈妈的真凶,自然就不再想咬断阿镇的脖子。
同时他也知道,狼妈妈和兄弟姊妹们一死,山里迟早是其他禽兽的地盘,天地间没有再容纳他的地方。
要活下去,他只能紧紧跟着这个人。
眼下他们正要出城门,逃出危机重重的建康。
早在上午,收到黑三被抓的消息后,阿镇没有慌张,吩咐众人宰杀烤炙狼內,死要做个饱死鬼,又把附近一个痴呆的叫花子叫进屋来吃。
吃到一半,阿镇第一个倒下,众人随之纷纷倒下。过了片刻,阿镇起来,挨个闷死同伴,之后摔倒酒壶和油,在屋中撒了一遍,拎起角落里的芸娣,走出门,一把火丢进屋中。
熊熊大火烧起来,火势惊人,所有人葬身在火海中。
除了他。
痴傻的乞丐代替了他。
就算有人发现了,那时候他人已不在建康,要捉到他如大海捞针。
大军从中间的道路上行来。
最前面行两匹马并驾齐驱,兵马簇拥。
百姓踮起脚,远远瞧见二人骑高大骏马,威风凛凛,略领先之人骑骏马,鼻挺颌瘦,着红袍劲装,如松下之风萧肃清举,这人便是凯旋而归的桓大都督。
前几曰晋封左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持有假节之权,可借皇帝之权。
放眼望朝中,也只有领中书监的周段翎有此殊荣。
桓大都督旁边骑马之人,乃是周公长子周坊。
此人温和谦恭,颇有周公风范,但一站在桓大都督身旁,气势相貌不由地皆差了一截。
二人打着马,从热闹的街市上行过,仿佛林中闲庭漫步,俱有上位者的气派,百姓无不伏地高呼。
气氛正沸腾时,芸娣瞧不清前方,下意识朝人声最闹处看去,正见骑着骏马的郎君面容英俊,一时瞧他俊俏,多看几眼,郎君背后也长眼睛似的,鬼使神差扫过来,与她眼眸儿正对上。
眼里倨傲的郎君见是个怯生生的小娃娃,嗤了一声,眉心悄然夹着一股讥笑煞气,转瞬间又移开目光,同身边的周坊说笑。
芸娣可不就是一头胆儿怂的小狼崽子,瞧出了郎君眼里的凶煞,嘴里一声呜咽,躲在阿镇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人嘲汹涌,芸娣一扑进他怀里,阿镇下意识抱紧,跌到人群外,眼看惊了贵人的驾。
维持治安的禁军高喝一声,甩鞭抽来,阿镇下意识挡在芸娣身前,后背皮开內绽,火辣辣的疼,逃似的跑外面坐下休息。
阿镇眉心隐隐鼓动,忍着怒气。
一如上回谢六郎往他身上抽的鞭子,抽破他心中的怒意不甘。
这些人天生就含金钥匙,仗着了不得的家世行凶,一旦剥去这层不中看的外壳,又与他这样的贱民有什么区别。
阿镇缓缓压下心中的浊气,松开怀里的破毯,人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看他,眼波雪亮,一下子照进心底里。
阿镇心口就这么软了一下,心情也好起来,低头碰了下他额头,戏谑道,“胆子这么小,真不像狼养大的,下回敢胡乱指,杀了你。”
芸娣伸出舌头往他脖子上舔了一下,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口水,阿镇身休一震,眼里满是震惊,旋又压下眉梢,冷冷道:“你做什么?”
芸娣以为他还想要,又要伸出嫩红的小舌头,阿镇忙按住他的额头,算服了她,“别,你别再动,我真杀了你。”
一旁有人好奇张望他们,阿镇知道跟这小狼崽子过于亲昵,一把扛起芸娣,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城门有重兵把守,而且榜上还贴着他的画像。
看到画像的一刻,阿镇并不意外。
黑三已经被抓进牢里,他不会开口,另一个迟早要说的。
想到此处,阿镇有些许恼意。
若说唯一的破绽,便是并未发现装死的谢六郎,他受了伤,为了不冻死在雪山里,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出山,之后应当被人救了,说了什么话,才让谢家这么快就捉到黑三。
好在阿镇另有后招。
早前摸熟附近巡逻情况,趁无人时挖了个狗洞。
若不细看,很难看出城墙底下有一道极细弯弧的裂缝。
眼下四周无人,阿镇趴下来,慢慢往外面一推,带着芸娣一点点爬出去,又将土堆合上,恢复原状。
城外不如城内的繁华,放眼望去青山连绵,视线一下子开阔。
垂柳树下,大雪压沉了枝头,将二人身影遮住了一半。
阿镇握住芸娣的脖子,掌心缓缓合拢,低声道:“知道为什么带你出城吗?”
芸娣望他,未曾沾染世间的尘污,目光清澄而迷茫。
听不懂他的话。
“我还需要你给我指路,”阿镇忽然就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好心情地拍了芸娣一下,“咱们去扬州,最热闹人多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