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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锦堂是半夜发的病,早上下人打水,满屋狼藉,吓得一路从东厢跌跌撞撞囔到老爷夫人用膳的正屋。

这次病势来的比哪次都凶险,大夫走了一个又一个,实在没招,连清虚观的道士都请来,说大少此病是自幼患的顽症,过服药石,寻常法子不管用,又询当年是如何医好的,且可试一试,这才请来常乐。

“乐啊……”渠夫人看常乐的眼神不是寻常人瞧人的眼神,是看一味药,一个能救渠锦堂的神仙,“锦堂可只有你了,你……救救他吧!”

推门抬脚,没出几步,踢响地上一只豁了口的茶盅,常乐迈腿绕过去,渠锦堂住的是渠宅最好的厢房,房中前清的榉木拔步床,鎏金彩,围栏上雕郭子仪拜寿,左右各一对辟邪的瑞兽,寓意狮狮如意,是渠家在嘉庆朝当兵部尚书的太祖爷那会儿留下的老物件。

常乐旧时便觉得那榉木的乌漆颜色重,沉甸甸的,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奢靡匣子,人被锁在里头日子长了,哪有不生病的。

如今成了年,还是逃不脱命数,兜兜转转,终究回到这里。

是白天,屋子里一眼分明,渠锦堂不在地上,从拔步床两头落下的床幔看进去,床上拱起的新被,是旧梦里放不下的影子,又来叨扰。

常乐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踏在地坪上,床上的人听见,蜷腿,缩了缩。

常乐虚落到他身上的手忽的停住,须臾,轻轻拽住被子。

屋子里一刻静的出奇,没有人先出声,渠锦堂却知是谁来了,突然的一股悲愤,死死揪着被。

常乐扯了两下,没扯动,也不和他较劲,侧身在床畔坐下,手搭在他的肩头,很轻地喊了一声,少爷……

那声音大不过一片落花,渠锦堂没听落下,两片肩胛抖得雪崩似的,手上的劲松了,常乐顺着他颤动的肩膀,把人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那么大个人还犯起委屈,背着常乐,怎么推也不肯转过身,渠锦堂发症的时候经常疼的到处咬东西,常乐最怕他挨不住,咬着自己的舌头,着急抱他的手臂,拽了把。

人翻过来了,一张湿漉漉的面孔,畜生一样被拢到一块儿捆上的四肢。

“少爷!”常乐的心一忽儿被揪痛,往外扯渠锦堂嘴里的布团,又去解他手上脚上的绳扣,那是下人为防他挣扎咬伤不得已的下策,常乐不是不清楚,仍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渠锦堂梗着脖子,比刚出生的奶羔子还依赖人地看着他,叫这样一双眼睛装着,心肠都瞧软化。

可常乐解开他就不再动了,渠锦堂一时吃不准他沉默的侧脸,好像用光了攒的力气,偻背,肩膀瞬间矮了许多:“要是好了,就起来吧。”

渠锦堂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了!看出来了!

常乐的嘴角微微扯动,似乎早摸清他想的:“你过去犯病……”似笑非笑间的表情,转眼只剩发红的眼角,“只要摘了嘴里的布巾,逮住什么张口就咬。”

渠锦堂倒起一片头皮,慌乱盯着常乐,耳朵里嗡嗡的听他讲:“以后……别这样了。老爷夫人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

眼见装不下去,渠锦堂索性从背后一把抱住常乐,不敢放手,怕手一松,人就要跑到天边去,心下没留神,竟然脱口而出:“你别走!”

常乐推不开他,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渠锦堂搂着他强硬地抱了一会儿,湿眼眶,凉凉地蹭过他后颈上柔软的发尾:“我也不想这样……”他的浑身都在抖,只有一双手牢固,死死扒着常乐,“可你让我怎么办?”

也不知他哪儿听来的:“我要是没病,你是不是就跟那姓裴的走了?”

“你要是敢跟他走,我就……”渠锦堂让自己吓破了胆,想放狠话又没招,为了留住人自暴自弃,“我巴不得我一辈子好不了!”这样,你就不会扔下我和别人跑了吧。

常乐张口想辩两句,又觉得太累,渠锦堂害怕他这份安静,好像他做什么都晚了,只能把勒在他腰上的手,收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得嵌进身子里才好:“别跟他走……”扒着耳朵的闷嗓子,沙哑透露委屈,“他许你的,我都能给你……不要走……我会比他待你更好……”

这是小孩讨糖吃的好听话,常乐兜里只有倒不出的黄连苦,拍他紧绷的膀子,掰他的手指:“可我不能陪你一辈子,总有一天……”

怕什么什么来,渠锦堂根本没容他说完:“没有那一天!”

边吼,眼泪边顺着常乐的脖子,流到他的衣领里,还没等那股湿意扩散,一枚凉冰冰的东西,坠着搭到他的锁骨上。

常乐愣愣地低头,莲花纹的羊脂白玉,顶头的孔眼里缠着红色的丝线,往后挂到渠锦堂脖上:“你一直带着这个,走到隅北也没扔,怎么就不肯说句实话!”

是他翻遍整个屋都没找到的东西,渠家太祖爷佩戴在帽上的帽花,传了几辈人,再经渠锦堂的手,在他俩拜堂的前夜,摸着月光叩开窗,扔到他炕上。

“月儿……”

常乐叠放在渠锦堂手背上的手倏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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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皮肤下凸起的经络,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覆盖,揉开攥紧的手指,从指缝里插进去,握紧。

“我再也不想守着日子,盼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日光也从窗户缝楔进房,钻到密不透风的拔步床里,床幔上纠缠拥抱的影摇晃,像纱网兜里笼住的一双蝶,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常乐的眼皮抖着眨着,缓缓闭上……

脑袋里繁华的关东,在山海的另一头越缩越小,最终变成尘埃大小的一粒黑点儿,再往后便看不见了。

当晚他就在渠家的默许下搬入东厢,渠锦堂怕把他放走,断断续续装着病,常乐也不拆穿他,陪他演这场戏,只是偶尔趁渠锦堂睡下,一个人上花园里坐坐。

他没想这么晚还能在这儿碰上人:“常叔。”

老管家拢袄在他身边坐下,手里一杆烟,往斗钵里塞满烟丝儿摁密实:“穿得太少了。”他嘬烟嘴,火星在常乐的眼角闪起金红,“抽完这杆就回屋吧。”

爷俩并排望着天,因为在院里,烟味儿不怎么呛人,反而云一样舒展,让人短暂迷瞪在里头,忘了忧愁。

“少爷那边儿……”老管家猛吸了两口,躲进白烟后头,“难为你了……”

常乐抱着膝盖,埋脸不说话。

是亏待孩子,可板子落下来,手心手背,总有一处要挨打。

一个是大少爷,一个是自己当亲儿看待的半子,老管家还能说什么:“少爷他不是个坏心的,一辈子顺遂惯了的人,脾气难免骄纵,可我看得出,他待你……”下边的话,似乎也觉得难开口,想了很久,指着院里最茂盛的一棵老树,“当年你走以后,少爷就把那只兔子埋在那下头,每年的这天,他都要跑到树底下坐上很久,谁劝也没用,逼得急了,还拿笤帚赶人……”

常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他和渠锦堂的事儿在常叔眼里不再是秘密,白的……不能说,光是想着渠锦堂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树下的样子,常乐心里搜肠刮肚攒起来的恨,纸糊的城墙皮,风一吹,就倒了……

烟雾背后,老管家的声音轻飘飘:“他一遇上你的事儿,就执着……”

这话把最后那层窗户纸都挑破了,又言止于此。

一杆烟尽,老管家拂开常乐伸过来搀扶他的手,抻着膝盖站起来:“往后有哪里叫你受了委屈,你多担待……”

常乐恍恍惚惚回屋,床头上亮着灯,渠锦堂低头盯着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开门声,欣喜抬起头:“你……”他没问他去哪儿,挪着屁股往里腾地方,“快上来,一直给你焐着呢。”

常乐不敢看那张殷切的脸,吹了灯掀开被子,背对着他躺下。

房里很静,能听见屋外的布谷,咕咕地叫。

“常乐……”渠锦堂睡不着,窸窸窣窣钻被子,“你睡了吗?”

常乐不理他,睡着的人,是不会回他话的。

咕咕……咕咕……又隔了很久……一条胳膊,轻悄绕过他的手臂,落在他的腰上。

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发现他真的睡了,这才紧紧把他搂住。

热乎乎的胸膛贴上来,渠锦堂舒心地吁出口气:“月儿……”

没过多久,呼噜声就响起来。

常乐揪紧了被褥,在那片连绵的鼾声中,慢慢睁开眼。

等窗户上的颜色从深蜕变到浅,鱼肚白由天边一寸一寸卷上来,才拖着一身僵硬,于一声叹息里,疲惫地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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