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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揣了一肚子愁绪跨进院,正午没遮没拦的阳光,照着地上很暗很深的两脚影子,心事重重迈入东厢。

屋里静得不像有人在,小圆桌上摆的吃食搁了有一阵,都已经不鲜亮,常乐匆匆扫过,几乎没动筷,又走了两步,渠锦堂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内堂硕大的拔步床上,两眼空洞盯着地。

听见声,他抬眼,手里好像攥了枚东西,见到常乐,快飞藏起来:“你回来啦……”

常乐的心蓦地叫人用指尖掐痛,轻轻来到他身旁,也不讲究什么礼数规矩了,挨着他,手臂贴手臂的坐下。

渠锦堂的膀子僵的不成样,常乐能感觉他的手指,很仓促地抖了下,落到自己手上,用力抓紧了。

“我刚才……”他开口,说话有笑音,嘴角却绷着,抖得厉害,“想着……你要是还不回来,就出去找你……”

不是说笑,渠锦堂一身新袄绸衫,胸口怀表锃亮的细链子,脚上的好鞋,能出客的打扮,都是他的不安。本来还有满心的乱,这会儿哪还惦记,常乐不声响的靠着渠锦堂,纵着他越握越紧的手。

渠锦堂拿拇指来回摩挲常乐手背上的牙印:“你们都说了什么?他叫你……跟他走了么?”

这是他的猜测,他的恐惧,不该问,又忍不住想探听,渠锦堂也知道自己挺没骨气的,可他管不住,一想到月儿要走他就骨子里长毛,他害怕。

“他是陇中开源号的当家,早接手了家业……”自惭形秽的怯懦,渠锦堂把自己怨上,那些风月场上,酒桌边消磨的岁月,他的月儿,已经走到他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你要跟他走……”后边的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比在渠家……出息……”

要出息哪儿不能出息,偏要赖在他们渠家,不想听他说些个胡话,常乐转手腕,紧一把和他握了个十指紧扣,那人也是傻,先是愣,然后耸着肩,眼角腾起一片红。

两人傻傻的肩并肩坐了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谁都舍不得打断这片宁静。

最后还是常乐,捏渠锦堂的手指,嗓子干干的:“手里藏着什么?”

渠锦堂扭过脸抹了把眼,摊掌心,是那枚他太祖爷爷传下的玉帽花:“你没戴在身上……”像埋怨,掺着一丝痴苦,轻得没点自信,“想……给你送过去……”又不知道送到哪里,渠锦堂低头,颤着声儿,“你回来,我还……一次没见你戴过……”

常乐咽喉咙,舌根上一阵苦涩,不是只他一个惴惴不安:“拿来。”难得来的强硬,说归说,人却没动,渠锦堂愣愣地转过来,“不是说没见过吗?”常乐也低下头,露出柔软的后颈,“给我……戴上啊。”

渠锦堂瞪眼看了他好久,手肘狠狠往脸上一揩:“月儿……”再多的就说不出了,眼瞧那道编了几缕的红丝线哆哆嗦嗦落向常乐的脖颈,一枚白玉莲花晃动,往下垂到心口。

“你……”风吹来的一把沙,渠锦堂憋红了眼眶,把额头贴到常乐额角上。

这次换常乐摸他的鬓角,蹭了蹭他的额头,一个吻,如蜂吻露,柳枝儿荡漾小湖面,渠锦堂眨巴眼,盯常乐嘴唇上水灵灵的光,变成木头桩。

“月……月儿……”

常乐也臊,两片脸蛋山丹花儿开似的,一路红到眉梢发鬓,羞涩地贴渠锦堂的脸,眉心、鼻尖、哈着热气儿的上唇,一点点蹭到一块儿。

这一沾上,就是许久没分开。

由他们连着的胳膊往下,那双牢牢缠紧的手,也握得分不开了。

渠锦堂的病一好转,渠府上下都透着股喜气,一家人聚一起,连二房也出来了,热热闹闹坐了一大桌。

最高兴的要数渠夫人,不停往大儿碗里夹菜:“这些天都折腾瘦了。”又对挨着渠锦堂坐的常乐,“乐啊,你也吃,多吃点。”

二姨娘隔着桌,凤眼微翘:“我看锦堂的气色,比庆堂都好。”渠庆堂闷头塞饭,他眼下青紫未消,和他精神奕奕的大哥比,他才像那个生病的,二房也不全是遛马吹嘘,借这股劲儿,又说,“开春是个旺年,锦堂也好利索了,该考虑纳门亲,冲一冲喜气。”

这话说到渠夫人心坎里,眼睛往儿子身上溜,身边要是再添一房体己的媳妇儿:“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

“娘!”渠锦堂不走心地打断,夹了一筷子虾,掐头去壳的送到常乐碗里,渠老爷眯眼对他俩看了看,把常乐看埋了头,“我就不必了吧,我这样的,娶人姑娘是祸害人,谁跟我谁苦。”

他娘可听不得他这么说:“你什么样?!你是渠家的长子,说出去亏待谁了,再说,你……不都好了……”

顺手的功夫,渠锦堂把常乐碟子里没动过的肥肉吃了,渠夫人看见,拍他的手:“吃你自己的,这像什么样。”

“那可没一定。”渠锦堂全不当事,“我这病谁说得清啊,指不定哪天又犯上。”

咯噔,是筷子架在瓷托儿上,渠老爷拨开二姨娘盛过来的汤:“自古婚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好不好你也得成亲,渠家不能没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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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平时,渠锦堂不会跟他爹犟嘴,如今不一样,桌子底下,他抓住常乐的手,那么紧地攥牢:“不是还有庆堂么,穆堂也快十七了……”

掰不开,常乐满手心的汗,心里擂鼓似的,听渠老爷一锤定音:“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不是商量,是对他莽撞的惩罚,“河西冯家的大闺女冯玉如也当年了,挑个吉日子让媒婆上门,把事情办了。”

渠锦堂咚一声推开凳子:“这婚谁爱结谁结!我不结!”

扔下一桌人,跑了。

米粒儿黏住筷子尖,常乐放下碗,在众人各样的眼光中站起来:“我去看看少爷。”

也追出去。

沿瓦檐洒下的光,在眼皮上一闪一跳,院墙上飞来只喜鹊,常乐听不见,一颗心全扑向东厢,扑到渠锦堂身上。

“少爷……”

常乐的手一搭到渠锦堂肩上,就被他反身抱住。

“我不娶亲,不娶亲……”渠锦堂搂着常乐,窝囊的把头埋到他肚子上,“我谁都不要,只要你……要你……”

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了,常乐心疼他,捋他的头发,来的路上想了好些词儿,有好听的,有狠心的,真到这一刻,反倒说不出了,只能嘴上强装镇定,早想好一切似的:“早晚的事儿,你总要成亲的……”

渠锦堂忽的一下推开他,大红酸枝的圆桌,撞得向后挪了半寸。

渠锦堂攥紧了拳,好久不敢碰他,可心里涌起的酸劲儿压不下,他怎么能……这么淡定,轻飘飘的就把他们俩之间的事儿揭过去。

“我心里有你!”渠锦堂拍着胸口,每一拳都锤在常乐心上,“你让我怎么在这儿装了一个你,还去跟别人好!”

倏地,常乐像被人从脊椎里剔走了力气,站不稳的向后倒,渠锦堂想拉他晚了一步,看着他扶着桌子坐下,还有他那双眼睛,如果这还看不懂……渠锦堂颤颤巍巍的手,抚上常乐的眼角,拇指压过眼睑,一道泪光。

让他后悔的战栗,慢慢从两片清瘦的肩膀抖索开,常乐头一次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所有他对渠锦堂的感情到了世人跟前,都成了名不正言不顺,腌臜荒唐:“我为什么不是女人?”

渠锦堂心疼坏了,捧他的脸给他抹泪:“你是什么都好,我就稀罕你,你是什么我都要!”

“可我是男人……”再难的路也走过,面前这步却跨不过,常乐躲在渠锦堂怀里,终于喊出来,“我嫁不了你,哪怕你成亲,我还能留在你身边,给你当个大柜,可我怕……渠锦堂……我怕……”

渠锦堂没让他说下去,死死把人搂紧,没路的人说的傻话:“别怕,大不了,我娶了你!”然后低头把人吻住。

这个吻长的没有尽头,肺里攒的气儿使完了也舍不得分开,像没了明天一样,抵死要一同溺在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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