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堤很大,同时也很小。
家昌搁下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声便接连不段。短短半个小时,接二连三接到二十几个电话。
有李家世交,有儿时玩伴,有潮州老乡,有同班或同校同校。一传十、十传百,连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大舅哥”、闽侨富商吴达远家的大公子吴静晨都打电话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告诉他的。
没血缘关系的表弟、潮州帮长马国宣的二儿子马安易最积极,尚未决定把聚会放哪儿,已经屁颠屁颠跑来了。他家就住对面,离得实在有点近。
“表哥,别伤脑筋了,现在谁还在乎吃喝,我看家里就行。”
那天晚上,眼前这位随他父亲一起去过贝当桥。被接回家之后,他又帮着去请大夫,一直折腾到凌晨才回去休息。
李为民非常感激,侧头看了一眼上完茶出去的陈妈,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安易,有些事在家说不方便。”
忍气吞声是为了赚钱,被平川派军人欺负成这样实属罕见。潮州人好勇斗狠,有仇必报,马安易很直接地认为他想报复。
几个丘八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对付“七远”。西堤枪支泛滥,有的是亡命之徒,几万皮阿斯特就能买他们小命。
马安易微微点了下头,心领神会地说:“家里不方便就去戏院,香港红星粤剧团当家花旦红线女正在新同庆驻演。越南穷鬼听不懂也买不起票,一般不会往那儿去,实在不行可以包个场。”
听粤语,谈生意,有点意思。
而且红线女太有名了,开创红派粤剧唱腔,真正的艺术大师。后世香港明星陈奕迅跟她合影都半跪着,以示对她那位前辈的尊敬。
既然有这个“追星”的机会,李为民自然不会错过,等刘家昌一家一家通知完地点,就步行来到曾热闹无比的新同庆粤剧院。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
随着电影出现,戏剧渐渐没落了,来捧场的全是年龄偏大的粤剧迷,年轻人全去“大光明”、“娱乐”、“丽都”、“胜利”等电影院。
《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大光明戏院首映时一天十几场,连放两个月,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掀起了一股看国语电影的热潮,连在南越边远农村城镇地区的华校老师们都轮番回来看白杨和陶金。
戏迷越来越少,生意不好做。
李家大少爷和马家二公子喜欢粤剧,甚至要包场,王老板乐得心花怒放,急忙让人上茶上点心。
“为民,没想到你有这个雅致,来晚了,别介意。”
第一位客人刚在桌边坐下,又有几位客人接踵而至,一个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看伤得严不严重,一个则哈哈大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快成家立业当新郎,还那么冲动,那么要强。”
在美国求学期间回来过两次,每次回来都有聚会,他们变化不是特别大,很容易就能对上号,李为民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笑道:“常明,弘新,别闹了,快坐下喝茶。”
吴家大公子吴常明跟马安易、郭建章打了个招呼,摇头笑道:“为民,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该庆祝庆祝。喝酒差不多,喝茶算什么?”
“是啊,去哪儿不好,来听什么戏?”
“晚上坐船去香港,大后天乘飞机去美国,不能喝酒,等从美国回来,我陪你们一醉方休。”
“又去美国?”
不等李为民开口,又有一拨客人到了,许家大少、林家二少,黄家未来的继承人……“钢铁大王”家的少爷,“稻米大王”的接班人,“橡胶大王”的心头肉,包括请客的李大少爷在内,来得几乎全是“王子”。
“七远”要是派人来把他们一起绑架走,堤岸肯定会炸锅。
人在戏院,万万不能出事,要是出事自己真别想活了。王老板吓出一身冷汗,再也顾不上巴结,急忙跑到门口去望风。
马安易俨然半个主人,起身拍了拍手道:“各位,既来之则安之,大舅哥都没说什么,少废话,听戏!”
“对对对,听戏,边听边说。”
随着一阵鼓点声,一个上满妆的花旦从侧面走上戏台,开腔唱道:“卖荔枝,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什么呀,可是弄把戏,请尝个新,我告诉你。这是岭南佳果靓荔枝,果中之王,人皆合意……”
一曲《荔枝颂》,似乎融入京腔、昆腔及西洋美声技法,高亢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甜蜜,荡气回肠非常有味道,正所谓“甜蜜蜜”、“脆生生”。
马安易、吴常明等二世祖听得摇头晃脑,搞的像多喜欢粤剧一般。郭家大少爷是真喜欢,竟一脸陶醉地跟着哼唱起来。
吴静晨是他们中唯一的闽南人,身份特殊,被马安易安排在未来的妹夫身边。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若无其事地说:“为民,以后不能再那么冲动了,莉君差点被吓死,听说你被‘七远’抓走,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
如果中华理事会的统计没太大出入,3%的华人掌控着全越南华人80%以上的财富。能够坐在这里的,可以说是3%中的一部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陆续成为新一代侨领,成为西堤最有钱的人。
他们是必须争取的对象,更何况与身边这位的关系非同一般,李为民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问:“大哥,莉君还好吗?”
吴静晨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些年信没一封,电话没一个,回来几次,面都不见,她能好吗?”
或许在崇尚自由的美国生活太久,之前的李为民对包办婚姻极为反感,几年如一日的冷淡,甚至引以为耻,确实让那个懂事后就准备嫁到李家,就开始准备做新娘的小丫头寒心。